诗性的肖像——怀念忻东旺

王艺  发表时间:2017-01-16

很久以前,东旺就说要给我画幅肖像。因为我琐事繁多,一拖就是几年。二零一三春,终于安排出两周时间,隔一天跑一趟东旺工作室,东旺画的很快,作画时一定要播放任志宏先生朗诵的我的诗歌《侠心飞白》作为背景音乐。肖像快要完成的时候,有几笔情之所致,动作很大,以至于把颜料都甩到另外一幅已经画好的作品上了。肖像画完后,东旺说这幅作品就叫《诗性的肖像》。

《诗性的肖像》在我的工作室墙上已经静静地悬挂了一年多了。期间多次被各方借展,在这幅油画的来来去去之间,我感受到东旺并未远去。

如果要用最精炼的语言来概括东旺的艺术人生,我能想到的最合适的词恐怕就是建立在悲天悯人和力学不倦基础上的诗意浪漫。

悲天悯人首先是东旺作为一个人的纯粹、善良的本质和持之以恒的情怀。可以说,东旺的艺术生涯首先是源自他真挚而纯净的内心,源自他悲天悯人的心性。在他短暂又珍贵的五十年生命中,兜兜转转离不开的是火热的土地和故乡、市井小民的普罗众生之相。

而东旺的悲天悯人并不是泛爱主义的宽容,更不是圆滑世故意义上的逢迎,而是骨子里的自强和西学意义上的人文关怀,加之中国知识分子身上的侠义,是一种基于悲天悯人基础上的大爱。

几年前因我的一篇《九问范曾》文章,引发风波,各方压力一起施来,让我措手不及。东旺第一时间赶来我工作室,坦陈己见,促膝长谈。随后以手机短信互动,就知识分子自我修养、艺术家行为方式,中国画线条训练,作品与人品的内在关系等展开讨论。那一番场景,经常让我想起那时东旺的状态,像极了兄弟被陷于人皆喊杀、四面重围时拍马赶到的剑胆仁心的大侠。我虽痴长东旺几岁,生性顽劣,不谙世故,经常就一些社会问题乱发议论。东旺与我都来自农村,对许多问题也就更容易有些同感。即便展览会议上碰面,也会抽空讨论一番,因为东旺的悲天悯人,是他的天性使然,也是他来自农村的生活的感受使然。东旺英年早逝,每当大家惋惜感慨之时,我就会想起孟郊的“志士不得老,多为直气伤。”(唐 孟郊《哭李观》),就觉得这是在说东旺。

东旺早年生活的坎坷与磨砺,是其苦难,也是成就一生的财富。所谓“大胆文章拼命酒,坎坷生活断肠诗”,正是经历过苦难,因而东旺的画里总有一种将会或已经是苦尽甘来的隐喻。

东旺临摹写生了大量壁画、陶佣,因而他的绘画是根植于传统中国画线条基础上的形象塑造,是壁画、陶俑在油画材料上的涅槃。东旺笔下的人物往往是农民工、外乡人、小市民、老大爷、老妇人等等。人物比例有些特别,有点五短身材、大手大脚的外形特征,表情也并不非常和顺、欢欣。东旺的画更像是一面面时代的镜像,从中可以窥见小人物的喜怒哀乐,更多的是对时代、对人生的一些迷茫,间或还有一些天生的乐观情绪。这些人在生活中往往能就是籍籍无名的草根阶层,被时代的巨轮碾压而过,而东旺选择这样的小人物,为之画像,为我们这个最好又最纠结的时代增加了一种“特别的表情”,足见其艺术理念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在他的艺术世界中,不仅在发掘小人物的美的一面,更显现出一种直面真实世界的勇气。

力学不倦更是东旺作为一个艺术家的职业坚守。宋朝陆游在《陆伯政山堂稿序》里说:“伯政家世为儒,力学笃行,至老不少衰。”作为油画家,东旺深知外来画种本土化的不适与不易。理论与实践的并驾齐驱,甚至在理论层面思考得更多,是东旺作为中国油画界有独特魅力的一人的自觉追求。“阅书百纸尽,落笔四坐惊”(唐杜甫《赠左仆射》)。就我个人的经历而言,东旺的创作风格和弗洛伊德有些相似,会在创作之前和模特进行比较充分的沟通,用其敏锐的艺术眼光抓住模特内在精神状态和性格特点,将其固化在画布上。更可贵的是,在这样的过程中,东旺还会见缝插针地把自己的想法记录下来,经常问自己问题,经常以此内省,进而探索绘画的理论深层。这种创作随笔接地气,而且闪光点颇多,历经时间的检验会更加珍贵。

而诗意的浪漫是东旺绘画中最能令人震撼的力量源泉。“凡写故实,须细思其人其事,始末如何?如身入其境,目击耳闻一般。写其人不徒写其貌,要肖其品。何谓肖品,绘出古人平素性情品质也。”(清 郑渍《梦幻居画学简明论人肖品》),东旺所绘肖像,在肖品之上更进一步,以东旺式叙事方式在画面上纵横驰骋,一时间,诗言,禅味,佛法,便仪,跃然纸上。

因而在东旺笔下,不论是香车宝马,锦衣华服而来的达官巨富,还是肩挑手推、短衫布衣的贩夫走卒,都被赋予一种“客来客去何较,山静山深无事”超然于物外的解脱与清澄。世态炎凉,人生平仄都让渡给“阅尽世间鬼,行路无腥臊”的俯视,这种纯粹中国文人的诗人表达在油画上的铺陈展开,是忻东旺的绘画艺术成就典型特征,是东旺之所以能风骨神仙品,文章浩荡人的精神内涵。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和荣宝斋将联合举办忻东旺纪念展,东旺生前做过许多次个展合展,且我大多都去过展览现场,与东旺一起看画聊画,但这次展览和以往不同,张宏芳说“内心的安悦之喜胜过感动”,因为东旺生前身后都被这个集体爱惜着。因而,“东旺是幸福的人”。

《爱的记忆——忻东旺艺术回眸》所展作品,不仅有忻东旺扛鼎力作中的俯视旁观,也有许多关于爱情,关于家庭,关于孩子的充满温情的瞬间记忆,同时还有忻省池、忻省江或稚嫩调皮,或清秀雅致,或已初现大家气象的与父亲的亲情互动,观后令人唏嘘不已。

感动于张宏芳为这个展览的艰辛付出,心疼于东旺不能亲眼所见这一幕美好景象;欣慰于省池、省江已长大成人且秉承父业,呈现出源自血液中的艺术遗传基因和各自独立的观察世界的视角及表达方式。

东旺不仅用诗性的浪漫成就自我,还以诗性的浪漫惠及后人,以诗性的浪漫呈献给今天这个《爱的记忆》展览。

这才是真正的诗性的浪漫。

感谢东旺。

 

东旺离开我们已经两年了。我时常想起这个憨厚的汉子,这个敏感的、拥有一颗赤子之心的油画家。铭记、传承以及前行,是最好的纪念。

 

王艺

2016年8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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