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关山月

关怡;子薇  来源:源流 发表时间:2016-12-16

 爷爷听到孙子的喊声才安然离去

        父亲走得很突然。2000年7月的一个宁静夏夜,我坐在画室看书,父亲已睡下了。像每天一样,我想等父亲睡后才回自己的住处。

        11时左右,父亲忽然又来到画室,在我对面坐下。我关切地问:“爸爸,怎么又起来了?”父亲说:“有点头痛,可能感冒了。”我走过来,帮父亲揉了一会儿额头,见不顶用,便说:“我打电话叫保健医生。”他摆摆手:“这么晚了,别影响大夫休息……”一语未完, 他开始呕吐起来。

        几分钟后父亲已昏迷不醒,我火速将他送往医院。医生诊断为颅下大面积出血,惟一办法是开刀放血,可父亲血压太低,无法手术。

        我泪流满面地守在父亲床边,他一直昏迷着,朋友来看他了,领导来看他了,可他一直静静地躺着没 有任何反应。第三天早上,我的大儿子关坚闻讯从法 国千里迢迢地赶到了,他冲进病房,扑到床边哭着叫:“爷爷!爷爷!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就在这时,父亲的血压突然升了一下,医生们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但很快,父亲永远地走了……

        我搂着泪人般的儿子,说:“爷爷见到你了,见到 你了,爷爷等你回来才走的……爸爸!爸爸!”我忍不住哭喊起来。父亲走得这样突然,竟没有留下一句遗 言,他在人世最后的一句话是“别影响大夫休息!” 医生也落了泪,他对我说:“关老昏迷之际,仍收到了最亲的人的消息,他知道孙子回来了。这是亲情创造的奇迹啊。”

      我泪流满面地点头。父亲是那样疼爱两个孙子, 不管多忙,他都亲自指导他们画画。但他的爱是那样有原则,有朋友提议给两个孙子办个画展,他说:“那样对孩子没好处。他们要靠自己的画受注目,而不能靠是关山月的孙子的身份受注目。”自小跟爷爷长大的关坚要到法国学画,爷爷说啥也舍不得放,直到孙 子搬出“当年邓爷爷也是留学法国”苛保证毕业后立即回国,他才勉强点头。关坚每次从巴黎打回电话时,父亲都在电话里嘱咐:“孩子,你要好好学习,你代表中国人啊,你要为中国人争脸!”

       我和丈夫带着孩子一直跟父母住在一起,孩子们十分爱他们的外祖父、外祖母,管他们叫“爷爷”“奶奶”。他们祖孙都是足球迷,一有球赛,爷爷便对孙子说:“半夜可记得叫我起床啊。”深更半夜,他和孙子坐在客厅里一边看足球一边大呼小叫。

       和父母在一起的日子十分幸福。每年大年三十夜.关家的传统节目是祖孙二代合作画—幅画儿 盆从花市上灭来的鲜花放在桌上,一家人说着笑着对花作画,爷爷画菊,两个孙子画桔,奶奶也笑吟吟地画两笔,我和丈夫都是画院教授自然也一齐上阵。画完了,大家评点哪里画得好,哪里画得不好,小孙子陈强倘若批评爷爷,如果说得在理,爷爷便笑吟吟地提笔就改。画完了,一家人快快乐乐地把画挂到客厅,那幅中堂画是年年画年年换的,天亮了,朋友来串门,一进客厅就笑道:“今年的画不错哇。”于是一家人就七嘴八舌争着指给朋友看,哪是爷爷画的,哪是孙子画的。

       父亲每年的生日都过得十分温馨。母亲虽然银发满头,但仍然年年亲自操办父亲生日。宴会大都在家里举行,广州和阳江老家的亲朋好友约有30多人齐集家中,厨艺好的下厨房,余下的就在大厅 里热热闹闹地开家庭会议,大家七嘴八舌地报告谁升上大学了,谁评上优秀或模范了,凡得了奖、升了学的,除了得到父亲的表扬外,还会得到父亲发的红包。

饭后是家庭文艺晚会,大家唱歌、讲笑话,放起音乐开始家庭舞会,当父亲优雅地和母亲翩翩起舞时,大家一齐顿足鼓掌,齐声欢呼;有时红线女也来祝寿,那就更热闹了,一曲高歌直引得掌声雷动。

父亲和车夫的故事

       父亲一向对我要求严格。80年代初我和另外两个教师一块评职称,三人有两个名额,那时评职称还不十分规范,身为美院院长的父亲如果让女儿晋职十分容易,可父亲对我说:“你等下次再参加吧。”另外两名晋升了职称的老师十分感动。

       父亲一生正直、清高。60年代物资供应困难,我怕他抽劣质烟伤身体,就托人走后门买了好一点的烟,父亲十分不悦,还为此断然戒了烟。

       父亲在钱财面前一生高风亮节。他生活俭朴, 客厅里许多家具还是几十年前买的;有一条裤子他一直穿了几十年,那种黑胶绸布现在早已绝迹了。抗战时期,他的抗战画一律不卖;数十年来,除了 国家购买他的佳作会给少量稿酬外,在各地展览会上,港澳和海外来宾以高价购买他的画,他常常把画款捐给福利机构。就在前几年,广州美院一个学生要换肾,师生们要捐款,父亲得知后说:“谁来给这位学生出钱做手术,我送张画酬谢他。”有关单位立即用父亲的画换来了学生的手术费。

       事实上,父亲早年困顿时,也常常帮助更穷的人40年代初父亲在重庆时,有一天夜里,他拦了辆三轮为画展而奔波在街头。一路上,车夫不停地回过头不解地看他,最后叹道:“你眉心有颗吉祥痣,我眉心也有一颗,可为啥你是坐车的命,我却是拉车的命呢?”父亲听了,不禁连声苦笑,他办车展没钱租场地,现在坐车是去找个朋友替他担保的,车夫见我父亲笑而不语,又问:“你眉心痣有毛吗? ”父亲自己也不晓得,遂含糊答道:“有吧。”车夫道:“难怪命不同,我没有。”路上聊起来,听说车夫的妻子病了,父亲下车时就柏身上仅有的一张面额较大的纸币全给了车夫。

父亲送给母亲的挽幅是“敦煌烛光长明”

       父亲和母亲风风雨雨一块走过了70年婚姻历程,他们的感情十分之好。母亲常常给我讲起40年代她跟父亲在花溪的幸福日子。那时他们常常拿着画夹,到挤满少数民族的花溪集市上写生。有一次,母亲在人群看到一个苗族美女,便叫来父亲,指着姑娘说:“多漂亮啊,快画!”那姑娘的确美若天仙,父亲兴奋地打开画夹,可惜刚画完姑娘的桃花眼,被姑娘发现了,她红了脸撒腿就跑。“追!”母亲拉住父亲的手紧紧尾随姑娘,姑娘跑到哪里,他们就追到哪儿,姑娘一停下来,父亲立即动笔画,就这样追一段画两笔,他们追了一个上午,终于画完了这绝色姑娘。

       母亲一直十分支持父亲的事业。1943年初夏,当父亲动身前往敦煌时,忽然接到师伯陈树人寄来的信,说他已向国立艺专校长推荐他做美术教授,聘书随后就到。可父亲说:“教书的机会常有,可去敦煌的机会不多。”母亲常年跟着父亲四处流浪,穷得常典衣度日,父亲辞掉收人不菲的教授工作,母亲也没有怨言,她默默地打点好行李,跟着父亲去了荒无人烟的敦煌。

       到达敦煌的第二天早上,母亲把笔砚纸墨装进一个篮子里,带上大饼和水,跟着父亲到千佛洞临摹。

       父亲一踏人石窟,立刻选中一尊佛像,铺开纸挥笔临摹。石窟里地方狭小,很少回旋余地, 好在他年轻个子也不高,有时索性爬在佛龛里, 有时要半蹲半跪着描摹,母亲就在下边给他递笔、纸、颜料。佛洞里空气不对流,十分闷热, 看着父亲大汗淋漓,对着佛像如人化境,一头蛛网浑然不觉,母亲又心疼又不忍打搅他,只在他渴得.不住地用舌头舐着干裂的嘴唇时,才把水壶盖子打开,举到嘴边说:“喂,喝一口吧。”父亲提着画笔,张开嘴咕噜噜喝上几口,又埋头进入了他的世界。

       中午他们休息,饿了就坐在地上啃大饼,吃完立刻接着干。洞里光线暗得早,为了多画一会儿,母亲的篮子里就多了蜡烛和煤油灯。父亲临摹到哪里,母亲就把蜡烛举到哪里,这一来原褪 色的部分父亲也看得清楚了,大大加快了描摹进度。

       一连一个多月,千佛洞里天天亮着温馨的烛光。许多年后,烛光和烛光下母亲眼睛的柔波穿过岁月的风尘一直温暖着父亲的心扉。1993年12月,母亲因脑溢血去世了,父亲含泪送别母亲, 他的挽幅是:“敦煌烛光长明”。

       母亲走了,父亲也走了。参加完父亲的追悼会,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客厅,我的心里空落落的 ……那个爱在小院的树荫下打太极拳的老头儿走了;那个一旦拥有咸鱼便别无所求的老头儿走了;那个爱养花、养鸟、画鸟的老头儿走了……

       没有了父母的家将不再是完整的家。凝望着爸爸妈妈的遗像,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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