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锋:终极处的逗留——读张方白的画

彭锋  来源:中国美术报 发表时间:2018-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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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方白 鹰 15 号 布面油画 180cm×360cm 1996 年
Zhang Fangbai Eagle No.15 oil on canvas 180cm×360cm 1996

张方白绘画的色彩不多,通常只用黑和白。他画的题材也不多,通常只有鹰和塔,再加上罐、屋和根,全部题材屈指可数。张方白虽然与同时代的人走在同一条道路上,但似乎走向了相反的方向。他走得越远,就越孤独。周围的人群消失了,景色消失了,只剩下纯粹之物。张方白沿着时间之箭的反方向行走。抗拒时间的裹挟,比抗拒地心的引力更难。

正因为如此,张方白迷上了根。根与叶生长的方向相反,也比叶的生长艰难。人们竞相做红花绿叶去争奇斗艳,没有人甘愿做沉默而孤独的根。对于叶来说,等待它的是无限的天空,树可以越来越高,叶可以越来越茂,但是根只能越来越细、越来越短,最终与沉默的土地融为一体。

张方白喜欢画屋。张方白的屋,不是今天的高楼大厦,而是中国南方偏远乡村的老屋,长满了青苔和屋漏痕。张方白喜欢画塔。张方白的塔,不是高耸入云的电视塔,而是山中寺庙的佛塔,断壁残垣中依稀听得见晨钟暮鼓。张方白喜欢画罐。张方白的罐,不是华丽的花瓶,而是朴实的陶罐,粗粝的质地中残存着酱香的醇厚。张方白喜欢画鹰。张方白的鹰,不是自由翱翔的雄鹰,而是早已死亡的鹰的标本,它们倔强地屹立,保持着永恒的姿态。张方白的绘画有一个共同的指向,那就是终点。对于人生来说,终点不是死亡,又会是什么呢?如此一来,奇特的现象出现了:无论是顺着时间走还是逆着时间走,生命的最终目标都是一样,都是死亡,就像电影《返老还童》所讲述的故事那样,男女主人公沿着相反的方向生长,最终都无法逃脱死亡的命运。张方白的绘画,让我们直面死亡。

死亡就是终点,也就是根本。张方白对根本着迷。他之所以用尽量少的颜色,画尽量少的题材,源于根本本身的单纯和朴拙。千差万别的现象世界,都是从同一个根本中衍生出来的。现象是多,根本是一。人们通常认为,只有哲学才对根本着迷,艺术只是在现象领域工作。哲学与艺术的关系,像一与多的关系。哲学尽可能给我们一个深刻的世界,艺术尽可能给我们无限丰富的世界。但是,张方白的艺术有所不同。他用不能再简单的颜色,探索不能再少的题材。他的艺术像哲学一样,不是向外生长,而是向内深挖。他去掉了所有的细枝末节,期望对根本有所触及。张方白对根本的偏执,让他的绘画带有明显的哲学气质。张方白在画一种富有哲学意味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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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ot of Sawing Trees 200cm×350cm 2017

从哲学的角度来说,根本问题是不能表现的。《道德经》开篇即说“道可道,非常道”。作为根本的道,是不可言说的。禅宗也有第一义不可说的主张。诸如此类的说法,在西方哲学中也很常见。比如,在康德看来,终极问题是超出感性和知性范围之外的,是不能表达的。如果一定要表达,只能采取否定的表达。冯友兰称之为形而上学的负的方法。尽管黑格尔在表达问题上比康德要乐观,但是他也给艺术表达做了限制。艺术是用感性形式来表现理念,因此只适合表现初级阶段的理念;当理念发展到高级阶段之后,就会变得越来越复杂,只能被哲学地思考,而不能被感性地表现。因此,黑格尔主张,艺术必将终结到哲学之中。但是,张方白毫不畏惧。他的绘画是从死亡开始,从终点开始,从不可表达之处开始。

如何来表达不可表达呢?如果在终点之后又迎来开始呢?难道真的有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吗?张方白的绘画,并没有给我们展现关于来世的景象,没有轻易地将观众送到彼岸的乐土。尽管触及死亡,但是张方白的绘画不是宗教性的,而是哲学性的。换句话说,张方白没有轻易地躲避终结问题,没有简单地应对不可表达的问题。在张方白的绘画中,我们没有发现出路。相反,张方白的绘画在死亡处勇敢地停留下来,有一种面对死亡舍我其谁的气概。张方白的绘画没有逃避不可表达的问题,甚至没有投机取巧地采取否定的方法,通过否定的否定来实现肯定。张方白的绘画只是在不可表达处踯躅。画布上留下来的,与其说是某物的形象,不如说是踯躅的痕迹。

就是这样,张方白的绘画在终点处逗留。他既没有越过临界点进入彼岸世界,给我们一个超现实的世界;也没有退回此岸世界,给我们一个现实的世界。我们从他的画中,看到了生与死、阴与阳、有与无之间的争执,以及这种争执所打开的另一个世界,一个在生死、阴阳、有无的夹缝中开拓出来的世界。

或许这就是哲学追求的形而上世界。因为它是无法表达的,哲学本身在对形而上的表达上并无优势。哲学用自己的方式无法达到给自己确立的目标。艺术有可能在哲学无法作为之处开始工作,因为艺术可以是哑巴、结巴,甚至彻底沉默。艺术是一种沉默的劳作,而非夸夸其谈。绘画在画家的手里,而非口里。如果说绘画有所表达的话,也是附带为之。换句话说,哲学所追求的目标,用哲学的方式无法实现,倒有可能在绘画的附带为之中实现。如果这是真的,黑格尔关于艺术终结的构想就是错的。不是艺术终结到哲学里去了,而是哲学借助艺术达到自己的目标。张方白绘画中的哲学意味,正源于哲学无法言说时的劳作,源于在根源处的逗留、踯躅和争执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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