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天寿与“90后”高徒刘伯骏的那些事

刘伯骏   来源:中国网 发表时间:2017-05-25

摘要: 1941年,我拿着家里好不容易凑足的费用,离开故乡大巴山,去重庆赶考。


  1941年,我拿着家里好不容易凑足的费用,离开故乡大巴山,去重庆赶考。

 途中遇上日本飞机轰炸,几经折腾,延误了考期,只能作旁听。直到1942年,经当时艺专吕凤子校长推荐,我才正式考入国立艺专。入学的不易使我更加珍惜学习机会。在学校,我多次听到高冠华老师介绍他的恩师潘天寿先生是一位人品高尚、画品高尚,早年就饮誉画坛的人,我特别渴望能得到潘先生的教诲。由于全体同学联合邀请,加上当时教育部的敦请,1944年8月,潘校长、教务主任谢海燕,国画科主任吴茀之一行回到学校任教,受到同学们热烈欢迎。

 我当时学国画花鸟专业,一次吴茀之老师在看我的画时,对我说,石涛云:画竹三十年,画兰一生,由此可见兰之难画,逸笔草草,是写胸中逸气耳。潘校长画兰,兰叶老辣苍劲,气势磅礴,章法不乱,你不妨清早去请教。能去见潘校长吗?我心中七上八下,但这也是我早就神往之心事。经吴茀之老师这一指点,我赶紧回到教室,从作业中选出大小不等二十余幅画,第二天早晨赶到潘校长宿舍,只见房内陈设简单:一张用稻草铺的木床、一张用三脚支起来的白木画版、床头放了一小白木柜,上面放着一个大棕箱,墙上挂着一幅尚未落款的水墨牡丹,就再也没有什么。他穿一套褪了色的灰卡其中山装,留着平头。听我说明来意,潘校长慈祥地和我交谈起来,没想到大画家竟是这般平易近人,我紧张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下来。潘校长很仔细地看我的作业,边看边扔,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上,心想糟了?不该把画得不好的画给老师看。终于潘老师从中拿出一张,脸上有了点笑意:“这张蛮好咯,笔有章法,墨有韵味,满清爽咯!这几张题款不行、不能随便乱题,字要下苦功多练,题的地方要讲究空白,题字是构图的一部分,一定要慎重推敲题在何处有利构图,这就叫有机结合!经过潘校长一次当面教诲,我更加勤奋努力,从此以后,每隔十天半月,我都带上一卷大小不等的作业去请教他。最难忘的是潘校长关于画品与人品的论述:中国书画讲究品格,有“画由品出”之说,因此,“品”是中国书画的脊梁骨,国画不能为画而画,要借物抒情,写胸中情怀,例如古人有怒写竹,喜写兰的说法,学好中国画,必须先立品,所谓“人品不高,落墨无法”,品德正、画风正,才有高尚节操。这就是人品高了,画品才能高,学养深厚,眼界高远,勤有领悟,方能高出一般之处。

1944年11月,艺专举行校庆,由于抗战期间经费十分困难,全由各年级同学自发组织节目,学生自治会规定校庆晚上每位参加者必须化装入场。天快黑了,师生差不多都入场了,我是学生自治会理事,按事先安排由我代表学生去请潘校长临场讲话,我到潘校长家说明情况,他马上放下手中的画笔,欣然同我一起走向会场,谁知一进会场大门,竟被几位化了妆的同学挡驾了,我说请校长上台讲话就免花脸了。一个把住门口手执红笔的同学说:“不行,一视同仁”,就用红笔在潘校长-脸上画起来,这时,礼堂坐满了人,看到这个情景,都乐得笑起来,那个执黑笔的同学见此情景也上前在潘校长脸上画起来。这突入其来的行动,吓得我不知如何是好,紧张得很。可这时潘校长却态度自然,满脸高兴的样子让同学画,画完了后我急忙请潘校长先到教导处坐一坐,接着我找来草纸替他将脸上红黑色擦掉,并赶紧倒了盆清水,用肥皂帮他擦洗干净。潘校长见我如此惶惶不安,忙说:“没啥!没啥!”反倒不断安慰我。他对学生总是爱护,从不摆大画家架子。他上课看作业常常讲,“对人要老实,画画要调皮”。若将“老实”用在画画上,那就画不好,不板就呆,出不了好画。所谓画画要“调皮”,就是画面要有灵气,画要使人耐看。反之,调皮对人那就不好了。潘校长不光这样说,在生活中,他诚恳待人,为我的一生待人接物树立了榜样。

记得1945年3月的一天早上,我带上事先裁好的六尺宣和一张四尺宣去求潘校长的墨宝。那天他早起正在寝室磨墨,准备作画,我拿着纸进去说家父想求潘校长墨宝。他听后让我继续磨墨,然后展开宣纸,一口气写下了“日出沙坪曙,雨过石门青”的对联,中堂写的是他近作《渡嘉陵》两首诗,至今记得前两句:“山色辉金兼映碧,水流怪石覆崩滩。”末两句:“且为幽兰动桡楫,渝州灯火黄昏。”刚写完,常任侠老师进来一眼见到写好的对联和中堂,大声笑曰:“潘校长还未吃早饭,还不快快请客。”这时,我才恍然大悟,潘校长是饿着肚子在替我书写。于是我急忙去“艺家”端来两大盘热包子,这时吴茀之老师也来了,大家一边吃,一边谈论刚写完的对联和中堂诗句。师生一堂,其乐融融。潘校长这两幅书法作品内容虽然都是写景咏物,仔细品味感到其韵味沉郁深远,内中蕴涵着一种高尚品德,抒发着一种至高至上的情怀,使我铭记在心。

 由于潘天寿校长、吴茀之老师都没带家属来,所以我常去他俩住处。有天晚上自习时间,我拿了一卷作业去潘校长宿舍,他边看画边指出,作画要打进去出得来,你有你的风格,我有我的风格,要拉开距离,不能都是一个面孔,古人云“不作画奴”就是这个道理。中国画从历史上看有代表性的画家没有一个不是诗书画印很精到,至少是诗书画三绝。当看到我作业中一幅墨兰,他指出画兰叶最见功夫,没有书法功底,画兰更是前功尽弃。他拖长声音:哎……!不能性急,哪能这样干呢!兰叶,线不能直率、不能呆滞(死板)火气,要浑厚、灵活、飘洒、凝练、老辣、含蓄、古拙才对。说到这里,他拿出一张三开的宣纸作示范,并说画兰从四边四角起,这样出奇高古,易于画出好作品,撇兰无论多少,只要掌握基本要领,章法不乱,用墨不脏,知黑守白,就能画出高境界的画品,他边画边讲,很有兴致,突然他问我:这幅画款落在哪里合适,我不拘束地说:就落在大空白里,他摇摇头说:这不是随便题的地方,要知道中国画是最讲究空白的,题字是构图的一部分,要有机结合,这是要费心思的。他凝思片刻在兰的左边用棣书写上“香祖”,再用行书写上乙酉秋末寿写。落印时他又说:画上题字是“眼”、落印是“睛”,印章落得好不好,关系着一幅作品的成败,有时画得不好,题款落印好,也可变成一幅意趣横生的好画。这天晚上还谈了很多,下自习了,我赶紧收好作品,恩师潘校长看出我想要那张示范画,就说:拿去。方法可学,风格不要学我,只有自己的独创才能出类拔萃。这天晚上,我彻夜未眠反复思考潘校长的教导:做人之道,亦治学,作画之道,先做人。

 1945年9月,日本人投降了,外省人纷纷举家回故里。白石老先生在成都拿了一批画委托一画商在重庆展销三天。潘校长知道后,已经是第二天了。他立即告知吴老师:带我们花鸟组六位同学,随他俩从磐溪学校步行十多里路赶到市中区邹容路口一家文化商店参观展览。潘校长看得特别仔细,他边看边给我们讲解.学习人家,要分析研究,不能生搬硬套,要善于吸收人家的长处,改变人家,为我所有,为我所用。那天上午,我始终跟在他身边、听他讲解,对白石先生的画有了较好的了解,获益匪浅,终身难忘

  1946年3月,潘校长离开学校先回杭州筹建校舍。这期间,我常去吴茀之老师处。吴茀之老师常对我说:潘校长要求我们学画花鸟要学识渊博、见识广,学养丰富,方能举一反三,融会贯通。不能为“画”而“画”,要“以物似人,以人似物”,借物抒情,写胸中情怀。要做到这点, (一)下工夫写好字,写字就是画画,如石涛八大就是好例子。(二)要多读书,美学理论和好的文艺作品都要读。 (三)学好作诗,必须从诗的格律学起,诗画融合,相得益彰。(四)要爱好姊妹艺术,诗歌、文学、音乐、舞蹈等。潘校长虽不会唱京戏,但他爱看京戏,他对上海盖叫天的《武松打虎》、《三岔口》很喜欢,舞台上的一举一动绝妙出奇,使他迁想妙得,很受启发,也是他构图中造险破险的绝招。有的只会画,不会悟,这是大败着。当我再次谈到向潘校长学指墨画时,吴茀之老师笑笑说:心急是无用的,首先去图书馆查阅一下有关高其佩指画的画论,思想有了概念,再进行指画练习。指画比毛笔画难,贵在坚持。

    1947年,由于国民党统治的腐败,国运日衰,我即将艺专毕业,也面临失业。9月2日下午,潘韵教授拿了一张纸条给我说,潘校长吴老师和他已经商量,聘请我去他家乡太湖边长兴县中任美术教师,并介绍这位中学校长是英国牛津大学毕业的。由于这位具有眼光的校长支持,我工作顺手,受到同学们的尊敬。10月中旬,突然接潘韵教授的电话,嘱我带上作业回母校看看,我赶紧回到母校,正好遇到潘校长、吴老师、潘韵老师,我将两卷画送到潘韵老师手中,潘校长笑笑说:“叫你回来让大家看看作品,从中选百幅给你在湖州(吴兴)举办个人画展,愿不愿意”?我说好是好,只是我现在无力装裱画,潘校长说:“画就在我裱画那家店去装裱,那里我们已经打了招呼,展出后再付钱,其他不用管,回去好好教书,有事会电话告诉你。”第二天下午他们选出86幅,尚差14幅。潘校长嘱我这两月抓紧补上。回到学校,我十分兴奋,加紧创作,不到两月共作24幅较为满意的画,潘、吴诸教授评选出14幅,一切准备就绪。1947年12月28日,我随中学校长来到湖州商报社,总编出来热情接待,他对我们说:前两天报纸已发画展消息,引起社会关注,展览前已有60多位社会名流签名。正说着一位报社职工送来报纸给我看,“《潘天寿门生青年国画家刘伯骏作品展》将在湖州韵海楼公开与观众见面,从12月29日起到元月3日止。”从开幕到闭幕,全是恩师潘校长等诸教授在张罗。画展绝大部分作品被观众收藏。一个从四川大巴山走出去的青年,一无权,二无钱,在当时能举办这样成功的画展,我是连想都不敢想的,恩师潘天寿等诸教授对我的恩情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1949年初,我由母校保送参军,在部队从事美术工作。1954年我因病从朝鲜战场回到上海二军医大附属医院治病,其间曾专程去杭州母校看望恩师们,没想在公共汽车上遇到了穿着简朴中山装的恩师,我们都非常惊喜,边走边说一同到艺专,见到了吴茀之、潘韵、诸乐山诸教授。没想到这次见面竟成永诀!后来我经历一系列政治运动,风风雨雨几十年,如今我已年届七六,很多往事都已淡忘,唯独恩师潘天寿先生对我的教诲、给我的情谊,永志难忘!恩师诸教授悉心传授给我的诗书画艺,我从不敢须臾放松。活到老,学到老,我要像恩师那样做人一生,不断创作出国画佳作,这也算是我对恩师最好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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