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陈之佛同志

傅抱石  来源:《陈之佛九十周年纪念集》 发表时间:2017-01-16

忆陈之佛同志

傅抱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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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老!您回来了?身体好?”

      “很好!我是昨天回来的。”

       这是一月六日下午在国画院一次座谈会上我见到陈之佛同志的两句话。因为会已开始了,我就坐在紧靠着陈老的沙发上。我看他的气色很不错,人也似乎比半年多前还胖了一些。休息的时候,许多同志都跑来问陈老的好,陈老非常高兴地和同志们周旋着。谁知就在第三天(一月八日)下午,我在同一地方作《郑板桥试论》的发言将毕,也是休息的时候,突然听到“陈老刚才不知怎的昏迷不醒,有电话来,叫修范(陈老次女)同志回家去了。”以后,通过每天不断的联系,知道陈老患的是脑溢血,病情相当严重,经中西医悉心会诊,多方挽救无效,终于在十五日二十时逝世。

       陈老的逝世,太突然了!真好似晴天霹雳一般,是任何人也没有想到的。

       陈老的逝世,是我们美术界一个重大的损失,是一个无可弥补的损失。

       我知道陈老比较早。他最早的著作《图案法A、B、C》(世界书局“A、B、C丛书”之一),当时是我很感兴趣的读物之一。特别是陈老为《东方杂志》、《文学月报》……所设计的封面,优美清新,独具风格,最为读者所爱好。“图案家陈之佛”我已经不胜响往的了。1933年,我去东京经过南京,在徐悲鸿先生的宴会上和陈老第一次见了面,从匆遽的接触中,陈老给我的印象是和蔼、谦虚,令人肃然起敬。由于我对于图案颇有兴趣,并淮备在东京化一定的时间学习它,而陈老是这方面的前辈,也就更觉得陈老容易接近了。1935年9月,我回到南京中央大学艺术系教书,从这个时候起,我们在一块儿工作,直到解放后1958年陈老担任南京艺专(后改院)副校长止,整整廿四年,我们从没有离开过一个系。若是从工作地区来看,陈老担任副校长以后,我们还是在一起的。

       相处近三十年,不能说是一个短时间。就我们两个人说,陈老虽然大我几岁,而大致可以说是从青年时代相识直到不知老之已至。尤其是抗日战争时期在四川重庆的那几年,我们的心情都差不多,颇有共患难同命运之慨。因而我们更接近了,彼此瞭然,无话不说。

       国民党反动政府是不要文化教育的。为了装点门面,不能不弄几块招牌,不死不活地吊着,所谓“美术教育”,那就更不堪问了。“朝里有人好做官”,只问来头,只问资格。解放初期我们常常讲笑话似的说:“我们之得有今日,好比守节的寡妇守出头了。”过去的一切,是不忍回忆的。陈老本是图案专家,而中央大学艺术系又有不少的图案及其有关的(如色彩学)课程,但一年、二年、三年、四年,总是把几点钟“兼任讲师”挂挂钩(“兼任”的教员,每年二月、八月不发薪,且按授课时数计薪。与“专任”待遇悬殊)。弄得陈老家住上海,每周跑南京上两小时的课,每月五十六元。您要不干吧,那就最好不过,谁要您这个没有镀过“金”的(在旧社会,留学欧美是“镀金”,留学日本是“镀银”,本钱小之故也)?

       抗战开始,我和陈老都到了重庆。1942年,国民党反动派硬拉陈老做“国立艺专”校长。陈老明知这等于驱他下火坑,然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那点点主观主义的所谓“抱负”又引起我们一线的幻想,于是,终于上了大当。陈老精神上,这一阶段是一生最痛苦的阶段。

       1939—1941前后,国统区的“教授”已普遍称为“教瘦”,一般要自己设法弄饱肚皮,然后再去上课。世界上最反动的政府,也没有国民党政府这样,大学教授要靠美国救济过日子的。我们都背着一大家老小在四川,不得已,陈老便重新画起花鸟画来了,1942年2月,陈老在重庆举行第一次个人画展,作品定购一空。于是我也“急起直追”,拼命地画,问陈老借本钱来装裱,同年十月,我也搞了一次个人画展,也换到不少的“法币”,渡过了生活的难关。

       今天,我不禁回忆这些,是想作为解放以后陈老思想进步的伏笔来考虑的。在人吃人的旧社会,饱经忧患的陈老,不但所学非所用(陈老对祖国工艺美术是有很大的抱负和尽过很大的努力的),而且险象环生,教人难以招架。陈老别号“雪翁”,在重庆曾悬门额“流憩庐”,回南京后改悬“养真庐”,都是良有以也的。所以解放不久,陈老便在党的关怀教育和培养之下,热情地响往新社会,热爱党,积极进步,终于在花甲的高龄,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作为一个老朋友的我,陈老永远是我学习的榜样。也是我们这一辈人学习的榜样。

       陈老是我国工艺美术方面的专家,这是大家晓得的。但开始发挥陈老的作用却是在解放以后。这一点,陈老自己也不时引以为荣的。只要有人请教他,有什么要求,他都是不辞劳瘁地满足各方面的需要。特别是南京的云锦设计和苏州的刺绣,陈老确费了不少的精力,也取得了显著的效果。我记得1935—1937年间,陈老住在石婆婆庵的书斋里,有几大抽屉的染织纹样的实物材料,他总想集大成地综合地进行染织纹样的系统研究,每当课余之暇,就伏案端详,逐一深考。那晓得,日寇一来,仓卒离宁,多年的心血,就此散失无余。这件事,陈老是最痛心的。

       陈老的高艺,也体现在他的花鸟画上。的确,解放前陈老喜欢画《雪中双鸟》、《秋草鹤鹑》、《寒香冷艳》……一类的题材,而且画得很好。特别画“雪”,有独到的工夫。在过去,我们朋友们对陈老是称“雪翁”而不名的。解放之后,陈老笔墨变了,并且变得很快。1953年的《和平之春》,1959年的《松龄鹤寿》简直不象从前的气息了。在全国范围看来,擅长工笔花鸟的画家,已如凤毛麟角,于非数年前已经去世,深感老成雕谢,现在陈老又突然逝去,真教人惋惜无从了。

       陈老的逝世,太突然了!我们唯有化悲恸为力量,学习陈老勇猛精进的精神,继续陈老坚强不拔的意志,献身于伟大祖国的建设事业。

       陈老!请安息吧!

1962年2月2日南京


该文原刊江苏省教育委员会、江苏省文化厅、南京艺术学院、南京师范大学编《陈之佛九十周年纪念集》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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