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苦禅的烟火日常

钱红丽  来源:书屋 发表时间:2016-12-16

      自古以来,梅、兰、竹、菊,作为中国文人士大夫的内心隐喻,深深扎根于文艺传统的审美范畴。历来的画家也乐得趋长避短,四君子形象才得以前仆后继在他们的画里永恒。书画的这一脉,从来没有断过,文化的香火愈燃愈浓,没有哪一位画家不曾染指过。可是,李苦禅独辟蹊径,他偏偏避开梅、兰、竹、菊的文化意义,将笔墨更多地赋予烟火日常。

       日常是可以深究的,原本就来得厚重,与俗世近,朴素可亲。一看见李苦禅那饱含浓墨的画风,就会联想起另一位前辈画家八大山人,两个人同出一脉——用李苦禅形容八大山人的话说,其画“如高山坠石”,再也找不到比这四个字更能概括八大画风的。李苦禅读八大山人的画读得透彻、透明,乃至透气,从此辟出自己的路。

看李苦禅的白菜系列,是能够闻得见香味的,青扑扑地,刚自雪里采回,遍身霜意,隐隐有冷气缭绕——是养人性命的白菜。除了蔬果,还有小动物,深夜看《五子图》,有一种无以言传的感触:红冠黑羽的鸡妈妈带着五只小鸡雏漫步、啄食——这里有言传身教,有来自血缘的感情,被无声无息地传递。这是生命的繁衍,一直以来,都如此。“书为心画,随缘成迹”,是李苦禅的一则条幅,从中也可窥见他的心境。

       一介有着深厚底蕴的人,他不必倚仗传统的约定俗成的物事,就那么在生活中随便捻起一些俗景入墨,同样起到震撼人心的效果。艺术从来有它的相通之处,这一点,用在写作上也如是。一个好作家,他的笔下不一定非得是宏大题材,但凡胸中有墨,哪怕汲取生活中

的点滴,同样有风云翻涌的效果。

       关于中国的传统,更多的时候,只有在年俗、年味中方能寻找到一丝踪迹。然而,在李苦禅的画中,我们同样可以看见中国传统的点点滴滴,如《重九赏菊,八月食瓜》,是悠远的乡村之味,菊花三三两两地开了,被摘下的瓜,新鲜耀眼,断柄处汁液淋漓。正是秋风起的时候,螃蟹也肥了,红红地装上盘子,上桌,尚存有人间的一口热气。我个人最为偏爱李苦禅的白菜系列,有一幅《闲步小园摘新蔬》,只一棵白菜,塌着肩膀半歪在画里,仿佛累了,原本只想打个盹儿,却不小心沉到睡眠的海底去,睡得水墨酣畅,有俗世祥和的大气派。从一棵白菜,一只瓜里,看见人生俗世,李苦禅真不简单。

齐白石曾说自己通身有“蔬笋气”,所以能画好蔬菜。李苦禅的蔬果类画得好,同样得益于这份“蔬笋气”。蔬笋气,在我的理解里,就是自然气、烟火气,是深深扎根于泥土的原始气息,混沌,天然,不事雕琢修饰,如《水墨写瓜》里隐在巨大叶子下的南瓜,丰实饱满鲜嫩;《清供图》里一只敞口低矮的盏上供一只佛手瓜,佛手歪斜的姿态里,有不同凡响的人间性;《秋味图》里三两蘑菇,几只螃蟹,两棵秋白,恬淡有序,各自归位,呆在它们应该呆的角落。再来看它的着色——螃蟹是墨的,蘑菇是鸭蛋黄色杂以黑色,秋白的杆子当然是白的,它的叶子云青色——一幅画里四色调和,丝毫不复,各得其所。秋白和螃蟹,是那样的肥美丰腴,看这幅《秋味图》,会想起乡村生活,家里的米缸是满的,谷仓也是满的,祖母宰了一只红冠白羽的鹅,她把鹅放在稻箩里,一点一点拔它的毛,阳光透过木格窗照进厅堂,使原本清寒的家,处处滚了金边,顿时有了富足、宁和——是什么在支撑着乡村的日子呢?是人们呵在胸间的一口热气吧。看李苦禅的这些蔬果画,是能让我们迅速回到自己的来处,那些最初的日月即便贫寒,也是可亲可怀的。

       就连原本凶悍的苍鹰一旦入了李苦禅的画,也要收敛起冷血性情,黑白双煞依偎在巨石上,就成了《苍鹰不搏即鸳鸯》,这两只鹰雄强刚烈的一面,悉数隐去,平添了温和平静的神色。还有一幅《教子学飞翔》,一只老鹰背负着两只雏鹰,正耐心地教自己的孩子如何飞翔,走的是一路的温情脉脉,正如《苍鹰不搏即鸳鸯》的苍鹰,它们不再凶猛,是因为正在热恋中,所以就又成了一对温柔的鸳鸯。

       不是说李苦禅不曾画过梅、兰、竹、菊,但,他与别人迥然不同。比如《喜声》里也有三两枝墨梅,但墨梅下是立着一只喜鹊的。它在梅下,回头张望,长尾揖地,它看到了悬在咫尺的梅枝,许是被一股暗香深深打动着,就把头回过来,深情地看……中国年画里少不了“喜鹊登枝”的喜庆,但李苦禅的喜鹊是不登枝的,它只肯站在梅下回头看,这就是典型的文人画区别于年画的地方,整个画面尽管幽静冲淡,但发出的一样是喜声。到了《绿雨鹤昂图》,就更别有洞天了。中国的年画里,也少不了“松鹤延年”图,但李苦禅独辟蹊径,他的鹤是停在了芭蕉下,比起松下的鹤,他的更显雅趣——那样肥大的芭蕉叶垂下来,简直如山坠石,用墨奢侈宽厚,有雾里过江的效果,雾气迷蒙,看不清楚前方水路。芭蕉,可能是李苦禅最为钟情的植物,除了秋白,在他的笔下,就数这个多。如三五小鸟歇息于芭蕉叶上,乍看去,像黑色的音符,也像雨点,但,是固定的,一时半会飞不走的雨点儿……

       有人曾言:齐白石实现了文人画由高雅向亲近人生的通俗性转换,李苦禅则又回归了部分文人画的内涵和气质,使之再度趋向高雅。是的,李苦禅除了画白菜、柿子、西瓜、白薯、扁豆、藕等,他也曾涉笔文人画题材,如荷花、梅、兰、竹、菊等。他有自己的眼光——他的“竹图”里,竹并非主角,真正的角儿则是绕枝飞翔的鸟儿,生动有趣,这时候的竹子,不再单单是孤清幽独的形象,它们有了生机,与鸟儿一起相伴相依。再者,与竹相伴的还有鹌鹑,憨憨笨拙,一只在思考,另一只在张望,竹是修竹,三两横斜,对于鹌鹑言,何尝不是荫泽?到了《冷艳与冲淡,问君何所愿》里,简直是将亲近人生再度推向高雅的极致了——秋白与冷艳的花一起入画,既不冲突,却也相和相融,一棵秋白在红花的衬托下,迅速化作审美的雅致,这大约是李苦禅与齐白石典型的不同之处吧。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