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脊上的艺术天门——尼玛泽仁艺术印象

何延喆  来源:中国美术报 发表时间:2016-02-29

不期而遇

       在见到尼玛泽仁之前,我们从没有任何书信往来,甚至连电话也未打过一通,但我却认为和他的精神世界已经交往很久了。这里没有什么超自然的力量,原因只有一个——画,尼玛泽仁的画。我不敢自命为他的知音,而我却多次或偶然、或自然的闯入过他的精神世界。我是不速之客,与他不期而遇。

       第一次的相遇说来纯属偶然,这还要感谢电视这个我并不怎么喜欢的时髦媒体。具体的日期和时间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是十年前的某个时候。那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一天,不忙碌、也不悠闲,生活一如我平时的节奏。我一直是不太看电视的,那天也是一样。上高中的儿子在翻转着手中的遥控器,隔壁间的我只能感觉按键切换中传来阵阵毫不连贯的话语,以及那一阵阵的明灭闪烁。跳动的语音让我有些烦躁,甚至产生想去喝止儿子的冲动。一会儿,跳动的语音换成了连贯的讲述,内容模糊不清,但总算不那么恼人了。随即耳畔传来儿子的声音:“爸爸,快过来看看,这个。”我是个有些溺爱孩子的父亲,不愿意违拗儿子的好意,便走到隔壁向电视观望。就在那一刹那,我看到了尼玛泽仁的作品,不多时忽然感觉到久违的兴奋。

       对那一日所有的记忆就只有这些了,但从此我便一直关注着这个藏族画家的作品。那时的尼玛泽仁已经有相当大的影响了,因此想找到他的相关资料并不十分的困难。通过一些报章和杂志的介绍,我了解到尼玛泽仁出生于四川甘孜巴塘县。他的父母都是手艺精巧的藏族裁缝家境较为清贫。在尼玛泽仁一岁时举家都迁居到德格县。德格也被尼玛泽仁当作是自己的家乡。德格这个地名源于“四德十格”这样一个佛教词汇。1263 年,元世祖封赐德格家族第三代萨迦名僧索郎仁青为“多麦东本”( 万户府 ),《元史》载为“奔不儿亦思刚百姓”,成为帝师八思巴的近臣之一,治地在吐蕃时期划分的下多康六岗的“勃波岗”( 即今白玉、理塘一带 ),并在今白玉境内建起“萨玛政权”。从此,索郎仁钦即以“德格”作为家族名,地名随家族名称为德格,亦为县名。尼玛泽仁正是在这样一个“四德十格”之地成长起来的“班禅画师”。

离形归神

       尼玛泽仁的历史观是有其独特性的,藏族文化的历史背景对其的影响不言而喻,但千百年来藏族文化深厚的历史积淀并没有成为他的包袱和羁绊。它们幻化成力量催动着尼玛泽仁的创作,套用一个文化学研究的术语——文本细读,我们对尼玛泽仁的作品做一下图式解读。我们先来看一下尼玛泽仁的宗教绘画。尼玛泽仁的宗教画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直接表现宗教题材,如《莲花生大师》《千手观音》《敦煌印象》等;另一类是反映现实人的宗教生活,如《天界》《禅悟》《妙音》等。

       从中可以看到,画家如何发挥想象力,揣摹佛教的真理和图像,创造氛围,去阐发个人幽然意远的感受。在画家的笔下,奇思异想如潮水般涌出,无论其形式语言多么丰富奇变,或如藏画的色彩绚烂,或如工笔画的结构繁复,或如泼墨泼彩的晕渗融溶,或如装饰艺术的思维细腻……但藏文化敦厚纯朴的特质总会不着痕迹地融入并展露在他的创作意念中。强调秩序与和谐,合于人情世态,顺乎自然法则,是对生命世界的关怀,也是对人性和正义的伸张。所以他的作品没有沾染上当代都市人的浮躁、欲望、痛苦、挣扎,或表现出被冷落的孤寂、无奈与心理失衡。正因为如此,尼玛泽仁在艺术上固守了精神的一方净土,这一点是十分难能可贵的。

       显而易见,藏传佛教对尼玛泽仁的精神塑造是根深蒂固、恩重如山的。他与所有的藏民一样,生活在一个特殊的时间序列和空间纬度中。世界屋脊所形成的天然屏障,巍峨严峻的冰山雪岭,日近云低,地广人稀,美丽却带有几分严峻,广袤却并不富饶,各个时代的文明输入,都显得姗姗来迟,所有的往事随着一代一代先民的离去,也都消融在雪原的泥土之中。电掣风驰般发展的现代工商业和灯红酒绿的当代都市生活,更难得眷顾这片土地。千百年来,藏族人民的生存方式,决定了其文化的独特风貌。

       在尼玛泽仁的作品中,很难感受到温馨浪漫的柔情,而是以至高的沉默态度表达对人生的追索和顽强生命的礼赞。立足于寻找,却不试图解答,吸收了古与今、藏与汉、中与外的遗产,针对的是当下的观念和生命的价值状态,从而构成艺术探索上的奇幻之旅。

       将生命的记忆和对生命的态度以视觉形式告诉人们,以唤起观者共同的记忆,是尼玛泽仁艺术诉求的又一个方面,其中也包含对生与死的讴歌与咏叹。作品《天地间》以苍莽的构图,粗犷而流动的笔触,生动大胆的色彩,再现了高原天葬这一古老的习俗。那连接天地的灵物——秃鹫在天空盘旋翱翔,暗示着逝去的生命正以一种新的存在形式得到再生,灵魂在苍穹、雪峰间俯仰往还。在宏大的自然背景(勿宁说是历史背景)上绽放出作者胸中一片沉郁而又顿挫的理性光芒。整体结构既空阔无比,又令人产生视觉的沉重感,令人咀嚼再三。《佛源》一作则以主体物象的黑、红对比和背景的图案化肌理,将人们对天国世界的憧憬表现得淋漓尽致。

       尼玛泽仁与汉族画家不同,是土生土长的藏族汉子,既懂藏文又懂汉文,还是藏语系高级佛学研究员,对藏族历史、宗教、文化、艺术有广博的知识、深厚的感情和独到的理解,又经历了一个漫长而痛苦的求索过程,因此在表现藏族生活和方面,有着独到的视角和特殊的优势。了解和认识文化本体,就存在一个“出”和“入”的问题。这个“入”的问题相对来说比较简单,只是深入层次的区别罢了。但是“出”的这一环,就不这么好把握了。藏文化的魅力何其之大,神秘悠远而质朴,一如宗教的歌者又唱着自然的声音。多少人抱着一种朝圣的态度,不远万里对其顶礼膜拜,无论是黑眼睛黄皮肤还是蓝眼睛金头发,都有人为其深陷迷醉,不可自拔。确实,藏文化的博大精深足够一个人穷其一生去钻研理解了,即便这样都未必有成。但作为一个艺术家,却必须从其间走出来,从大文化上对其进行审视、整理、归纳和提炼,这样才能站在一个全新的角度上去翻开新的一页。这正如一个孩子告别哺育自己的母亲去远方求索,离别正是源于热爱,过程必然是痛苦的,但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回归母亲伟大的精神。只有经历这几次的“出”“入”,才能真正地完成对文化本体的认识和了解。这一点尼玛泽仁无疑是非常成功的。

       1957 年,年仅十四岁的尼玛泽仁就进入四川美术学院学习深造,这为他打下了良好的写实绘画的根基。毕业后他深入到藏区潜心精研藏族绘画,这又使他对传统藏画技法有了充分的了解和演习。也正是有了这样的条件,才使尼玛泽仁具备了向世界传播藏画新艺术表现形式的能力。他熟练地将几种绘画技法混合应用,奇幻迤逦又不着痕迹。尼玛泽仁在英国巡展时,英国画家安妮·艾撒克就曾有这样的评论:“尼玛泽仁先生的绘画表现方法多样,有丰富的想象力。在技法上熟练地运用了东西方的绘画技巧,如对岩石的表现手法运用了水彩技法;在以水彩画著称的英国也试过您的这种手法,但在艺术上达不到您这种效果。佩服,您的艺术折服了我。”作为透纳的故乡,英国一直是西方水彩画的翘楚之地,能对尼玛泽仁的绘画技法有这样的肯定实数难能可贵。只有在技术与艺术都达到了相应的高度,绘画语言才能变得直接而清晰,才能打动最挑剔的观众。

融通而达

       尼玛泽仁的绘画由历史感、艺术性、宗教感悟、人生体验、自然情怀,共同调和成神秘、浪漫的风格及古奥、优美的诗意氛围。可以看出,他是一位思考型画家,他用思考作画,他不断地对上天发出诘问。的确,我们无法用品味传统绘画的那样的悠然心态去面对他的作品,因为他的情感世界与我们的思维习惯存在着相当的距离。

       《荒月》描绘了一片晦暗混沌的大山夜景、洪荒之境和极地的氛围,一种亘古不变的沧桑之慨,神秘而清寒的世界,只有那山顶上的古老建筑,在惨淡月光的辉映下,显露出岁月的印痕和古老的光芒。《天韵》《冈底斯神山》《辉煌的遗迹》等代 表 作 品 也 都 如《荒月》一样,明确地传达了一个“宁静”的母题。在现代的心理分析中,“宁静”是理性精神的产物,这种“宁静”直接面对的是不安和焦虑。创造现代意义的“顺应自然”“天人合一”,创造适合本土居民需求的新形态,这不仅是对自身文化价值的肯定与认识,更是对中华民族悠久灿烂文化的继承与发展。

历时共时

       绘画创作中准确地表现人类社会活动心理也是一个很重要的部分,这是一种对文化存在的尊重。在尼玛泽仁的艺术作品中,其所表现的社会环境心理主要有两类:内心活动和行为活动。美好的艺术作品使人们的情感得以升华,唤起人们更多的爱心,更多的愉悦。行为活动是人在环境中的动作行为。虽然这与他们对环境的知觉、自身的生活方式及审美情趣有关,但客观存在往往更多地影响着人们的行为,不同的行为方式可能对环境设施造成不同程度的损害,寻找合理的生存状态便显得尤为重要,有时恰恰是观念的错位导致人的不文明行为的产生。要使艺术面向大众,适合多年龄、多文化层次对象的需求,体现对受众接纳程度上充分的开放性,就需要掌握他们在此环境下的行为特点、生活方式及各种需求,对这些元素进行抽取和提炼,然后有针对性地创作。注重艺术作品与人的对话,加强“以人为本”的创作意识,加强对文化存在的尊重,才能唤起公众对这种文化的爱护与珍惜。

       在视觉艺术中,神秘而深邃的宁静,实质上是两极转化的产物,即这种外在的静,在很大程度上源自“内动”,其中隐含着许多表现看似平静,但内部却是激烈的孤独,冥思苦想间的心潮起伏,或难以破解的眩惑,对未知世界的幻想,或无法用语言述说的种种感觉等等。尼玛泽仁的此类作品其终极诉求究竟是什么?我们不必过分地探究,只要关注那作品给予我们的心理提示就足够了,面对作品我们不由自主地产生的心灵回响和情感共鸣,充分说明了画家与观者之间心灵深层的内幕底细是相互贯通的。画家用高度情感化、意象化的视觉符号,成功地将现代心理现象视觉化,从而达到“立象尽意”的目的。

尼玛泽仁的创作综合了他的学养、经历、民族情感、乡土意识,从他的生活环境到他的思想识见,都统一在一个完整的艺术生命中,因而成就了他迥异于时流的独特风格。他的绘画成就与作为,用语言文字是难以完美的诠释的,因为他的艺术精神实在是丰满和深不可测的。当代藏族美术史的辉煌,离不开尼玛泽仁的努力。艺术史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被不断地书写,每一个辉煌的时代,在荡涤了喧嚣与骚动后都会有些东西被记忆,有些人被遗忘。当雾霭散尽之后,在时间之路上矗立着一道道通向艺术秘境的天门,其中有一扇门的名字叫做尼玛泽仁。打开它你会发现,在苍莽的艺术时空中,这世界与他不期而遇。■(原文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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