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奈及印象派绘画的社会面相

沈语冰  来源:《中国文化报》 发表时间:2017-12-14

摘要:美国艺术史家迈耶·夏皮罗在《论抽象艺术的性质》一文中提到:早期印象派绘画中有那么多自然率真的日常社交——野餐、散步、聚会、度假、划船的场面,这在以前是很少出现的。这些场面表面上看是一个城市的田园诗,展现的却是19世纪六七十年代资产阶级娱乐休闲的客观形式。同时他还指出,印象派的一大根本技法就是把事物分裂为很精细的色点,描绘出眼睛一瞥所捕捉到的情景,也就是所谓的“印象”。在这样一种偶然的瞬间视觉中,他们以艺术史上前所未有的高度发现了一种新的感受力状况——人们对事物的感受在发生变化,这种变化与城市的游玩者、奢侈品的光顾者是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

莫奈及印象派绘画的社会面相

沈语冰



  美国艺术史家迈耶·夏皮罗在《论抽象艺术的性质》一文中提到:早期印象派绘画中有那么多自然率真的日常社交——野餐、散步、聚会、度假、划船的场面,这在以前是很少出现的。这些场面表面上看是一个城市的田园诗,展现的却是19世纪六七十年代资产阶级娱乐休闲的客观形式。同时他还指出,印象派的一大根本技法就是把事物分裂为很精细的色点,描绘出眼睛一瞥所捕捉到的情景,也就是所谓的“印象”。在这样一种偶然的瞬间视觉中,他们以艺术史上前所未有的高度发现了一种新的感受力状况——人们对事物的感受在发生变化,这种变化与城市的游玩者、奢侈品的光顾者是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

  我们看到的这些野餐、散步、节日、划船、郊游等几乎占据了印象派题材的百分之八九十。这是个大问题,为什么之前没有出现的题材,独独到了印象派就大量涌现了呢?从这个角度去看莫奈的画展,或许会有一些新的思路。在印象派绘画中,我们能看到很多用餐的场面。用餐,本来是属于私人领域的事情,以前很少有人在公开场合用餐,而这恰恰是巴黎在19世纪60年代以后出现的一个新现象。19世纪60年代,巴黎发生了一次意义深远的城市改造运动,一般被称作“豪斯曼改造计划”。巴黎改造以后,产生了一系列意想不到的后果。所谓现代城市娱乐业和休闲方式的诞生,都率先发生在巴黎,因此出现那么多草地上的野餐也就不足为奇了。人们开始走出家庭,把用餐这样的私人活动都挪到公共场合进行。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郊游、散步。例如马奈所画的莫奈一家人,还有莫奈本人的作品,大都是描绘休闲娱乐的活动。此外,林荫道、咖啡厅、百货大楼的橱窗都成了现代城市的风景,都是很新的题材。被印象派纳入再现范围的,还有巴黎郊区的那段塞纳河。这些就是印象派热衷于创作的题材。夏皮罗很敏锐地感觉到了印象派的题材和他们反映的社会内容的革命——这是前所未有的,即使是库尔贝和巴比松画派,也只是有限地反映社会现实,没有如此大规模地反映城市生活和中产阶级生活。这就是印象派的新视角。今天我就想通过这样一个视角去拓宽我们观看印象派的视野。

  讲印象派离不开整个巴黎的大环境,我们讲的现代性中,可见的景观以一个都市化的面貌展现在人们面前,最早就是从巴黎开始的。巴黎到了19世纪70年代,已不仅仅是法国的首都,而是被公认为整个欧洲的中心。这与豪斯曼的改造有关:从1860年开始,在长达17年的改造中,豪斯曼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几乎重建了这座城市。

     经过改造后的巴黎,景观出现了。20世纪下半叶,专门做景观研究的情境国际团体,比较有名的是德波,他的《景观社会》是一部经典著作。按照马克思的说法,资本的一次介入是进入产品生产领域。德波则认为二次介入就是介入到人们的日常生活,把日常生活也变成了景观。大家知道,巴黎的许多餐馆是露天的,人们享受在外吃饭、喝咖啡的感觉,因此,连吃饭都成为了一种景观,或者说是一种“秀”。可见资本是如何介入日常生活的,一些私人领域被剥离出来,原本很私人的事务——比如用餐和谈情说爱等,现在无不公开化,成了画家笔下的风景。所以说,巴黎改造的后果之一,就是整个城市变成了一个景观。

  莫奈虽然出生在巴黎,但他画巴黎的作品并不多,大部分画的是“大巴黎”,也就是巴黎郊区。《卡普辛大街》是改造过的巴黎的鸟瞰图,是从阳台上俯瞰卡普辛大街的情景。大街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人群,这种瞬间的印象成为了典型的印象派画家创作的主题。画中的人都像符号一样,成为风景当中的一部分。这是我们讲的“景观”这个词的一个涵义;而另一种意义上的景观,不像莫奈画中这样俯瞰的全景,而是采用一个独特的视角,像一张快照。那么,这种快照式的作品反映了什么问题呢?就是人们不仅可以看风景,人们自己也成了风景的一部分。被看、相互看,去观察对方到底是什么身份:富翁?土豪?还是小资?相互之间辨别身份,也成了当时社交场合的重要内容。人与人之间的微妙关系,成为了印象派着力捕捉的一种感觉。最有名的,就是马奈的《阿让特伊的划船者》。

  马奈作为印象派的一位关键人物,必须要重点提一提。不讲马奈,我们恐怕无法了解莫奈及整个印象派。他不仅启发了莫奈的绘画,而且直接资助了莫奈,助他度过了生活上最艰难的阶段。莫奈作为一位印象派的大师,他的绘画的一大特点,就是在同一题材上反复画上数十上百张作品,如鲁昂教堂、日本桥、睡莲等。由于从小不爱读书、只爱画画,莫奈在整个印象派中不善言辞,从来不参与理论问题的争论,包括色彩理论这种最先进最革命的理论。到了晚年,他为自己造了一座花园,足不出户。他自闭的性格让他很少与外界来往,除了几个画家朋友之外,他在最后的几十年就待在为自己营造的吉维尼花园里,画了几十年睡莲。在早年和中年,莫奈也是一个比较自闭的人,所以,马奈对他精神上的支持和经济上的直接资助,无疑都是非常重要的。

  讲到莫奈的风景画,我想为他的风格发展做一个简单的分期。之前我翻阅了国内外出版的一些画册,以及别人的研究,关于莫奈作品的分期,大都没有一个定论。我的分析也是个人见解。在19世纪60年代,莫奈的作品还是以写实主义、巴比松画派的技法为主的,那时莫奈的画造型非常严谨,人物是人物,海水里也没有五颜六色,就是蓝色,只不过是不同色调的蓝。但是,他对光影已经很敏感了,这是毫无疑问的。到了70年代,是他和其他画家创立印象派的时期,也是他自己开始探索自身表现方法的时期。1873年第一届印象派画展上,他展出了《日出·印象》,结果遭到了批评。许多人认为莫奈不会画画,所以,“印象派”开始是个贬义词,指的是潦草、未完成的画风。而此时莫奈画的河面,已经由之前的一片蓝色变成了色彩斑斓的光影效果。大量笔触暴露在外,而60年代这些笔触还是修饰得相对光洁的,还是写实主义的画风。他在阿让特伊创作的风景画,都是70年代的。到80年代,我把莫奈的作品称作“粉状”时期。很明显此时的作品与70年代又不一样,除了保留色彩的明亮、鲜艳、繁多、复杂以外,他的用笔更加细腻,笔触从过去的大笔触变成“粉状”的小笔触,所以我把这个时期称为莫奈的“粉状时期”。这可能是受到了点彩派的一些启发,但是莫奈的笔触比点彩派更加精致、唯美。90年代,我把莫奈的作品称作“雾状时期”。无论是“干草垛”系列、“鲁昂教堂”系列,还是90年代末到20世纪初的“伦敦泰晤士河”系列,都是模模糊糊的一片雾状。据说那时莫奈的眼睛已经出了问题,他看事物都是模模糊糊的。当然也有个别例外,但这个分期在风格上呈现得非常清楚。最后,是20世纪以后,他画的睡莲等花园景物,又有大量笔触出现,但呈现为更加强烈的书写性和抒情性。大家看莫奈晚期有些作品都没有底色,颜料直接画在画布上,色彩基本上是用线条写出来的,有时候还有意识地加入了黑线条的勾勒。所以他晚年的作品更多地类似于东方作品,尤其是日本画和中国画,形象都是用线条在平面上勾勒出来的,而不是团块在深度中造型的。

  刚才提到,工业的发展成为事实,大量的小资产阶级从巴黎涌向了风景区,带动了娱乐业的发展。这些社会因素对风景画家提出了一个重大的挑战,就是风景画如何来表现工业和小资。这一时期,莫奈的很多风景画是在阿让特伊完成的。《阿让特伊的风景》这张画,他选择了阿让特伊的一处河岸。河边的树木草丛很入画,还有水,大概是莫奈最喜欢的。因为天光云影,最能反映出莫奈对光的探索(包括莫奈晚年的睡莲系列,都画的是水倒映着天空的感觉)。河岸的对面是个教堂,同时还有两个很醒目的大烟囱。那么,怎样将大烟囱和教堂在一张风景画中协调起来呢?莫奈动足了脑筋,要在风景画里协调这些因素。这幅画他选择的时间点应该是傍晚时分,太阳已经下山了。工厂大概已经下班,烟囱就没有冒烟。竖直的烟囱、教堂的尖顶、塔楼和帆船的桅杆,包括这里的树,都形成了垂直线,还算是协调的。尤其是在远景里面,大烟囱好像不是一个大问题。所以莫奈在此还是处理得很成功的。

  在阿让特伊时期,莫奈创作的是纯粹的风景画,完全看不到工业的存在。《阿让特伊的收费桥》、《阿让特伊的铁路桥》、《阿让特伊的桥》、《红色的船,阿让特伊》等画让人赏心悦目,正因为他刻画水与波光以及蓝天白云倒映在水面上的绝技,在70年代的笔触中最好地体现了出来。我不知道在座的更喜欢70年代的这批作品,还是80年代的“粉状”作品。我更倾向于70年代的这批作品。你们看这是他在同一个角度对桥下河面的处理,用的几乎是原色,一层层地叠加,用色彩堆积起了水面及水面的倒影。强有力的笔触正好可以捕捉到他想要实现的光影效果。还有他画的阿让特伊的游人、河岸、林荫道、帆船、大片天空和云彩,都很入画,也是画家最擅长的。

  《散步,带阳伞的女人》是莫奈最著名的作品之一。他妻子卡米耶带着孩子在大片的罂粟花地里散步。斜线的构图形成了一个对角线,顶天立地的树丛竖立了坐标,大片的花丛中是孩子和散步的人。这就是典型的印象派时期莫奈的作品了。这些作品美轮美奂,到了几乎无可挑剔的程度。在这幅画中,莫奈把印象派对光的处理推向了极致:一般画人物很少把脸部放在阴影里边,而莫奈大胆地把人物的主要部分放在阴影里,只有衣服的边缘和面纱上可以见到一些强光,从而产生了剧烈的张力。要是放大看的话效果会更加惊人。另外,画家有意识地压低地平线,让人物高傲地耸立在视线之上,如同一座纪念碑。正因为这样,它成了印象派最了不起的作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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