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守与变化——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进化”之路

张燕芬/清华大学美术学院  来源:再生产——中国当代工艺美术学术论坛 发表时间:2016-09-14

摘要: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是目前为数不多的还在从事设计创作、名实相符的工艺美术研究所之一。本文主要讨论它如何在困境中屹立不倒;如何在坚守传统精粹的同时,通过角色转变来谋求新的发展。并着重介绍它的新角色——“工艺美术设计服务平台”,以及这个平台的重要的作用。

位于上海汾阳路上的上海工艺美术研究(下文简称“研究所”)所是目前为数不多的还在从事设计创作、名实相符的工艺美术研究所之一。20世纪80年代末由于国家经济体制改革,许多工美研究所迫于生计如浮云散去;艺人们也星落民间,或转入其他领域,或以个人身份进入工艺美术的市场。作为尚在坚持手工艺创作、设计、制作的代表,研究所如何走出历史困境坚持至今?面对高科技的冲击、市场的萎缩、老艺人的离世、人才的流失,它如何面对现实难题继续发展?面对千变万化、繁杂纷乱的市场,它又如何守护一息尚有的海派工艺美术?而它扮演的最新的角色——“工艺美术设计服务平台”,是否能助上海工艺美术乃至中国工艺美术的发展一臂之力?

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的成长史,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新中国成立后中国工艺美术在“文化传承”与“产业发展”交织中的变化。带着疑问与敬佩,笔者对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进行了实地考察,尝试展现研究所的“进化”之路。


一、困境中的生存

为保护传统工艺美术及民间艺人,1956年上海市政府支持建立了工艺美术研究室,并为各位德高望重的老艺人设立设计制作工作室,从事高端工艺美术欣赏品艺术品的设计制作,传承上海的特色工艺技艺。至1979年,上海工艺美术研究室正式更名为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

20世纪70年代到80年代中后期,工艺美术产业是换汇主力。上海的工艺美术行业也蓬勃发展,出口产品丰富,出口地多样。如当时仿古中国画主要面向日本市场,绒绣则主要销往欧美等国,经济效益显著。这一时期所里从业人员较多,作品丰富,艺术水平也较高,研究所也自然风光辉煌。加之研究所是事业单位,由国家拨款维持运作,因此,在1987年以前,“如何生存”并不是一个问题。

1987年国家实施经济体制改革,研究所由事业单位转为企业,进入企业集团,行政关系隶属上海工艺美术总公司,从此逐渐开始自负盈亏。在机构性质转变的同时,手艺人还得面临不擅长经营的窘境。所以20世纪90年代可说是研究所发展的一道坎。

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能够在这个困境中存活下来,主要有两方面原因。一方面,研究所所在地是一座文物建筑,素有“小白宫”之称,它作为改革开放之初上海三个外事接待窗口之一,供外宾及一些外国游客参观。参观往往伴随着购买,因此外宾的消费成为研究所收入的主要组成部分。另一方面,研究所努力开发、设计,制作新产品——“多管齐下”,产品区分高低档,也接受高级定制。甚至为了生存,有段时间研究所不得不把工作重心放在能产生经济效益的项目上,比如旅游纪念品、广告设计。尽管通过这些途径能补贴部分收入,所里依然只能勉强维持生计。除了日常生产销售,研究所一直努力紧跟时代,积极联系行业协会、政府谋划出路,探索未来。2000年上海申办世博会,提出要建立100个博物馆。借此契机,研究所开始筹备工艺美术博物馆,2002年其正式开馆,成为上海第一个行业博物馆,收藏了诸多名家精品,如,张景安刻竹编砚(图1)、侯志飞刻黄杨木人物(图2)、支慈庵刻竹刻烟盒(图3)、顾国均作象牙天女(图4)。由于博物馆有部分国家补贴(并非固定意义的补贴),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研究所的财政负担。随着经济的不断发展以及上海市政府对传统工艺美术保护与发展关注,研究所也享受一定的政策倾斜。此外,由于博物馆对所有民众开放(2000年以前,研究所只接待外宾),也有一定门票收入。值得一提的是,博物馆成立后,研究所与上海工艺美术学会、上海工艺美术行业协会、《上海工艺美术》杂志“四位一体”,融合了学术研究、创作实践、企业生产——这也是研究所的一个优势。

总而言之,作为一个企业,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目前承受着不轻的经济压力,不少员工月工资在3000元左右,低于上海平均水平。更重要的是,在维持60多位员工生计的同时,研究所还肩负着保护与传承上海工艺美术的重任。


二、并不轻松的坚守

无法生存何谈坚持与守护。“活下来”与“带着梦想活下来”又是不同。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最初是为了守护老艺人,保护海派工艺美术而建立。所幸今日有博物馆可保存作品,也有年轻艺人带着热情学习古老的工艺,但是,即使初心未变,这份坚守也面临许多考验。

工艺美术行业的荣衰极大地受制于生活形态与消费市场。研究所工艺品种的消减就是一个典例。1976年研究所有18个工艺品种,20世纪80年代以后,整个行业走入低谷,很多大企业解体,部分转入民间,成为区县企业。研究所同样如此,由于无法维持,一部分专业无人继承,自行萎缩,甚至消亡,目前还保留的只有8个品种——绒绣、刺绣、面塑、砚刻、玉雕、剪纸、灯彩、工艺绘画。

工艺美术不同专业品种的现状是不同的。如今民众生活相对富裕,许多消费者有能力购买工艺美术品,但按照中国人“物有所值”、注重保值的消费观念,人们会选择有升值空间的产品门类,实际上他们看中的还是材质的稀缺与宝贵(即材料的不可复制性)而非作品的艺术创意价值。比如近几年越炒越热的玉雕,仅河南就有几万人从事玉雕制作,可谓“疯狂的石头”。相比之下,剪纸、面人等民间工艺就不会得此青睐。所以很多工艺门类需要在保护下生产、在保护下发展,因为它们的市场需求太小不足以维持生计。传统工艺技艺活态的保存,传承是一个难题,一些门类的“再生产”颇为艰难——比如濒临消失的面塑,它无法大规模制作的,也不容易保存。研究所现在是用效益好的门类养着效益差的门类。所幸近几年国家又开始重视工艺美术,但是都由国家来养也不现实。

技艺由人传承,最终由物展现。艺人的技艺与文化修养决定了作品的水平。精品的出现有时需要“天时地利人和”。20世纪50、60年代研究所里老艺人的创意意识和制作技艺两方面都是上海最高水平的,如陈端友(砚刻),何克明(灯彩),王子淦(剪纸)等等。他们的一些作品也保存在博物馆里,有许多作品至今无人可超越。对于精品的制作,从前会动用多方面的力量来完成,很多大型作品是集体合作的,现在合作作品的情况少了,大家都在竞争。在艺人的生活保障上,20世纪50、60年代一般家庭一个月收入40—50元,而那些著名老艺人的工资收入可在150元左右,超过当时画院画师的收入,所以他们能很好地生活,静心地创作,无后顾之忧。相比之下,由于当前的社会风气的浮躁与经济压力,使得工艺美术从业者多带有较强的功利性。此外,优秀的作品需要制作者不仅要有高超的技术,还要有较好的文化修养,这些都不是朝夕可成的事。

慢工出细活,所以精品制作周期长,数量少。(研究所)陈毓其所长举例说,有顾客定制郎世宁工笔画的刺绣,开价12万元,从比较合理的经济效益考量,应该6个月完成,但最后实际制作了18个月——研究所的艺人考虑更多还是作品的艺术和工艺高层次的效果。工艺师们往往对艺术的苛求会高于对效益的理解。制作精品不一能带来稳定经济收入,这也是一个限制。因此在产品开发方面,目前研究所正加快探索“工艺礼品”的设计,生产路线,这方面每年有1000多万元收入,但它需要快速、规模、廉价的生产协作,前期的开发费用很大。

对于海派工艺美术的传承,研究所有义不容辞的责任。博物馆在保存作品的同时,很注重保存对传承人的培养,上海工艺美术的一脉香火也得以在此延续。

当初老艺人以带徒授艺的方式带了几批学生。20世纪70年代也有50多人加入,1975年以后就没有大规模学员加入了,因为国家不管分配了。所里的五六十岁的艺人部分是直接从社会和中学进入研究所,由老师带徒学艺,部分是从工艺美术学校(现在的上海工艺美术学院)分配而来的,这个学校在“文革”期间曾关闭,1973年为创汇需要重新开办。近几年所里才新吸收了一批学员,都很年轻,有十几个人是大学生,他们被告知收入低还是愿意来,有些学得不错,还有作品获得国家金奖。但由于师徒年龄的悬殊,研究所的传承也出现了“青黄不接”的问题。原创工作室主任瞿启蒙先生无奈道:“研究所里要么是半老头子要么是小青年,无人承上启下。”

另外,博物馆虽然在发展,但场地不足、仓存面积太小、诸多基础硬件条件不够。这些都是要解决的问题。


三、坚守中的转变

研究所走到今日,经历了从事业单位到企业,由“吃皇粮”到自负盈亏,由外事参观点到营利性博物馆。为了海派工艺美术的传承,也为自身的发展,它一直在丰富自我,寻求转变。

第一,是角色与功能的转变。一直以来,研究所都在“卖产品”,产品分层虽较细致,但生产成本高,受市场影响大;现在研究所在“卖产品”的同时开始“卖服务”。研究所的目标是,在生产保持现状的同时,逐步转型成为服务型机构。高速发展的经济文化、相对发达的通信网络系统,使上海成为中国文化及创意产业的热土,也吸引了许多工艺美术大师来沪发展。为了产业的良性,有序发展,政府、企业、客户群间亟需一个桥梁。研究所抓住时机,在市政府的资助下(政府资金投入大概300多万元),建立了“上海工艺美术设计服务平台”(图5)涵盖以下内容:工艺美术信息库、展示展览、专业网站、各项活动等。这个平台刚刚启用,还在调试,但它已经是全国第一个工艺美术产业的服务平台。同时线下的服务也在进行,2013年研究所投入资金成功主办了“2013上海新锐首饰设计大赛”(图6)。通过大赛这样一个平台把设计师(有大学生,也有青年设计师)聚集起来,给他们机会展示才华,而商家则可以通过研究所接触设计师从而获得新鲜的设计血液。上海市政府很看好这个项目,研究所自身也在积极组织活动,大力宣传。研究所希望通过提供服务来创造收益,也希望通过这个平台来推广研究所的产品

第二,由“各自为战”转向“产业联动”发展。一味注重个体的发展,在行业分工日细、科学技术日新的今天,显得盲目而短视。早在2009年,由上海市经济和信息化委员会支持的“长三角16+n城市工艺美术行业协会联合体(Arts and Crafts Association Union Of 16+n Cities along Yangtze River Delta)”就已成立。2013年,联合体开始寻求与“上海工艺美术设计服务平台“的融合发展。目标是最终形成长三角16+n城市工艺美术行业协会联合体之间信息互通、联动贸易,达到形成良性自我循环的商业生态系统。研究所作为这个系统的一部分,也有更大的后盾和更好地前景。

第三,所内工艺美术品种的发展,需要规划,需要细分,不能统而笼之。比如贵金属、玉石行业的处境较好,但工艺美术的本质是要利用材料来做一个好的作品,而不只是关注材质的贵贱。根据受众不同,可将工艺美术产品分两大类——精品与普及性产品。但是普及性产品也要好,因为它要美化生活,否则不会被市场接纳,现代人要追求个性,所以对设计的要求更高,产量也不能够很大。

第四,中国消费者需要对艺术价值有更高的认识。现在人们购买工艺美术品看重的还是看材质,而非设计与艺术性,全民的审美品位跟不上。这样的消费状态对工美门类的存活影响很大。因此,消费者的文化素质、审美水平需要提高。这个“转变”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也不是单一的机构可以控制的,需要大家的共同努力。

至2014年,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成立59年。在历史困境、现实问题、未来发展面前,它从未怯懦,这是令人敬佩的。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屹立至今,还得益于上海文化的包容性、创新性,以及上海人的务实与进取心。从经济改制开始,每隔一段时间,上海工艺美术界都会召开会议商讨未来。从1996年提出的“名所、名楼、名人、名品”的八字宗旨,到2009年的16+n联合体,再到建设中的“上海工艺美术设计服务平台”,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始终在思索中快步前行,同时也在合作中走得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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