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良——不该被冷落的大师

梅墨生  来源:《荣宝斋》 2006年第1期 发表时间:2017-02-22

摘要:相比于二十世纪诸多大师的显赫,关良是倍受冷落的一位。程十发先生在《关良作品集》(上海画报出版社,一九九九年版)序言中开首便称:『关良先生是中国近现代画坛上一位不可或缺的大师,也许他最早将西方现代派的绘画理念引入中国传统的水墨画之中,创造了别具一格的戏剧人物画。』关于程先生肯定的说法——称关良为『大师』,我倒想用『也许』来说——也许有人会不同意;可是,关于程先生不十分肯定的说法——『也许他(关良)最早将西方现代派绘画理念引入中国传统的水墨画之中』一说,却可以去掉『也许』。毕竟程十发先生已然将关良视为大师,恐怕这种提法也不多见。也许,任何人的意见都不能成为定论,只有历史会作出公正的判断。放眼二十世纪的中国画坛,论创作题材之单纯、论艺术风格之独特、论美学意趣之深奥、论表现力之奇朴,关良的确是一位大手笔。

关良——不该被冷落的大师

梅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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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于二十世纪诸多大师的显赫,关良是倍受冷落的一位。程十发先生在《关良作品集》(上海画报出版社,一九九九年版)序言中开首便称:『关良先生是中国近现代画坛上一位不可或缺的大师,也许他最早将西方现代派的绘画理念引入中国传统的水墨画之中,创造了别具一格的戏剧人物画。』关于程先生肯定的说法——称关良为『大师』,我倒想用『也许』来说——也许有人会不同意;可是,关于程先生不十分肯定的说法——『也许他(关良)最早将西方现代派绘画理念引入中国传统的水墨画之中』一说,却可以去掉『也许』。毕竟程十发先生已然将关良视为大师,恐怕这种提法也不多见。也许,任何人的意见都不能成为定论,只有历史会作出公正的判断。放眼二十世纪的中国画坛,论创作题材之单纯、论艺术风格之独特、论美学意趣之深奥、论表现力之奇朴,关良的确是一位大手笔。

关良的戏剧人物画似不雕琢而实则深藏匠心,以『少少许胜人多多许』。中国传统戏剧也是写意文化的产物,舞台上人物与道具不多,全凭唱打做念的角色表演『有戏』,因此别备一种简练传神的旨趣。关良在画面上也抓住了『简』与『神』这两点而写出了自己的意趣:单纯、朴素、简括、传神、生动、有趣。他用若不经意的线条不仅表达了剧情中人物之间的关系,重要的是还表现了画家意念中的美感。那微醉而倾身的杨贵妃,那狂心不歇的孙大圣,那粗鲁而憨猛的李逵……一个个艺术形象跃然纸上,令人玩味不尽。相比于时下画坛的大制作、流行大尺幅,关良未免显得『寒酸』,但他的画幅虽小,气象却大,盈尺三两人物的闪展腾挪有若传统武术里的『拳打卧牛之地』,尤见功力深醇。如今画坛盛行『花拳绣腿』,展览比『大』,而其画后的意蕴人文内涵却十分萎缩仄小。关良之画,尺幅小而气象大、手法厚,反见以短击长、以小见大、以简驭繁之妙。

关良的画,笔墨稚钝中深含灵透,极少的层次却见浑厚之趣,若无精湛的笔墨功夫是画不出来的。其线质淡如春烟、重若崩云,润如春雨、苍如秋林,内中变化十分丰富耐看。说实话,仅凭其线条质量这一关,许多名家尚未能至。若以画舞名家叶浅予先生的人物画线条相比较,便不难看出个中差异。关良有似内功深湛的『武术大师』,『贴身短打』,而招招有内藏之气在。关良本人在《简谈我的彩墨戏剧人物画》一文中自述自己作画心得为『造型』『构图』『笔墨』『传神』『笔势』数条,实际上,这几个方面不正是中西方绘画大师都要考虑的吗?也许有人说『笔墨』就不是西方大师考虑的。此说似是而非。任何画种都有自身的艺术语言,只是语言的名相不同罢了。从上述几条心得不难看出关良的传统精神——他最终融合了中西法理而又以中国文艺精神为旨归了。由此可证,前边程十发先生所言不虚。关良的画貌似儿童画,一派天真纯朴,自然不讨好这个流行文化时尚。质言之,他是一个独立于时尚之外的中国画大师。看关良的画让我联想到西方的莫兰迪,他们都是画单纯的和画简约的高手。我相信,随着历史的进程,艺术史会证明关良在二十世纪美术史上的创造地位将与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林风眠、徐悲鸿、潘天寿、蒋兆和、李可染、傅抱石等人交相辉映。

关良戏剧画的第一妙处在于传神。《霸王别姬》中的霸王与虞姬,眼神相顾,《山门》中鲁智深的眼神也很传神。可以说,关良的画,传神是第一位的,而其传神的关窍即在眼神与身姿。眼神的留白与点睛,成为其绘画语言的第一特征。抓神韵,使得其简洁的画面不显得简单,这一点与京剧舞台上的表演十分一致。好的京剧艺术家的表演、手势、身姿、眼神,相映成趣,一个眼神、一个水袖可以让全场观众凝神屏息,关良的画达到了这个境界;一个个古装人物,因为传神,活灵活现于纸布,他们眉目传情,他们顾盼生姿,尺幅不大而关捩颇多,人物的闪展腾挪,使得小天地而有大气势,主体和主题都十分突出。东晋顾恺之的『以形写神』『传神写照』传统在关良这里有令人叹服的表现。

关良戏剧画的第二妙处在于有天趣。天趣,说来容易达到难。如今世界,一片机心。关良生活的时代,也是一片机心,加上政治自由与民主的匮乏,艺术表现也缺乏多样化。但关良这位大师,不仅虔敬于艺术,钟情于戏剧,尤为可贵的是,他能沉静自甘,甘淡如饴。关良的人品有口皆碑,这可以从诸多人的直接接触中体现出来。余生也晚,但从直接见过老人的友人那里知道,关良是一个纯净的人,童心不泯。由于人的纯,造成了其画的纯,单纯洁净,一尘不染。如今人们学画动辄追风逐浪,一味学东学西,其实,在我看来,只有一种东西最值得学也最难学,即天真纯粹。关良的画,天趣盎然,是从他的心里流出来的,而不是造作出来的。这是今天尤显可贵的品质!有人不承认画品与人品的关系,似是而实非,纯是皮相之论。传世的人物,有几个胸次龌龊的?有天趣,让我们在关良的画里品到一份真率幽默,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直白得有点如孩童,简洁明快,一览而有余意!相比于时风的叠床架屋,繁缛窒闷,极尽机巧,关良的画是那么天然无饰。《扈三娘》的泼劲儿,《凤姐》的刁劲儿,我们都不免会心一笑。试问,这一品格,现代诸家中,谁人有之?

关良戏剧画的第三个妙处在笔墨精致。我说关良笔墨精致,也许会有人不同意,但实际上,的确如此。关良的笔墨完全是自悟自创,前不见古人,而后有来者。点、线、面的笔墨对比,浓淡干湿的笔墨运用,笔画线条的内含坚韧,皆极精彩,是真笔墨解人!如果我们认为中国画传统是活的、是发展的,那么,关良正是一位创造性的人物。他的笔墨可以同齐白石、黄宾虹、潘天寿、李可染、林风眠、陆俨少相提并论而毫不愧色。他画的孙大圣作品,件件极精,张张皆妙,笔墨三昧,感人至深。黄宾虹言内美,关良不言而有内美,浑然稚朴,线条中的内功,仿佛是太极拳中的武式,不以气势胜,而以内劲绝。仔细看,关良画的笔与笔、墨与墨间起承转合皆有讲究,耐看而有味道,故称之笔墨精致。关良少大画,而多小品。但那种小中见大,意味隽永,如咀苦茶的美学独诣,实在是一洗万古凡马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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