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潮过后归平静 ——我经历的改革开放三十年的美术理论

陈醉  发表时间:2017-01-26

摘要:生活中有许多事情是很有趣的,有些现在看来是不可能的事,但它的的确确存在过。譬如上世纪60年代,有人居然一口气吃了18个馒头外加半铅桶稀饭——虽然南方的馒头是一两一个,但这对当今“减肥时代”的人们来说绝对是一个恐怖数字。那年代,饥饿啊!中国的学术界,也同样经受过这种饥饿。尤其到了上世纪70年代,就连“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这个单一的创作方法,也都变成了一个干瘪的口号。“现实主义”原本不过是创作方法“写实主义”的另一种译法,加上“革命”两个字,就贴上了标签。艺术,只能图解政治。当然,“革命浪漫主义”也是有的,那就是自己饿着肚子,还要念念不忘“全世界还有三分之二的阶级兄弟生活在资本主义社会的水深火热中”,等待我们去拯救!

大潮过后归平静

——我经历的改革开放三十年的美术理论

陈醉


生活中有许多事情是很有趣的,有些现在看来是不可能的事,但它的的确确存在过。譬如上世纪60年代,有人居然一口气吃了18个馒头外加半铅桶稀饭——虽然南方的馒头是一两一个,但这对当今“减肥时代”的人们来说绝对是一个恐怖数字。那年代,饥饿啊!中国的学术界,也同样经受过这种饥饿。尤其到了上世纪70年代,就连“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相结合”这个单一的创作方法,也都变成了一个干瘪的口号。“现实主义”原本不过是创作方法“写实主义”的另一种译法,加上“革命”两个字,就贴上了标签。艺术,只能图解政治。当然,“革命浪漫主义”也是有的,那就是自己饿着肚子,还要念念不忘“全世界还有三分之二的阶级兄弟生活在资本主义社会的水深火热中”,等待我们去拯救!

新中国的知识分子真正感受到浪漫,应该说是改革开放后,也就是上世纪80年代初。那是中国文化人最激越、最有抱负、最充满幻想的年代,那是一个大潮起落、汹涌澎湃的年代。我有幸经历了这个年代,甚至有时居然还被大浪推到潮头去弄潮。在学术界,因为太单一了,中国人憋得太久了,所以对任何异样的理论与实践都很好奇,都觉得新鲜,都跃跃欲试。中国的知识分子在以吃18个馒头外加半铅桶稀饭的劲头狼吞虎咽异域的“新”东西。新字之所以加引号,是因为有的东西并不新了,只是我们刚刚看到甚至刚刚听说。就世界范围而论,19世纪末20世纪初也是一个需要和产生“异端怪物”的年代。西方学术界、艺术界空前活跃,一些前沿性、边缘性的新学科不断涌现,如人类学、社会学、文化学、符号学、阐释学等,对艺术的研究与创作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摩尔根、格罗塞等对古代社会的研究,再现了人类早期的生活。特别是一些心理学科,如弗洛伊德、荣格、弗洛姆等人的学说,直指人类心理深层,给人们展现了一个前所未见的世界。于是,艺术创作的领域又扩充了,对一些艺术现象的解释又增加了新的途径。在创作实践方面,诸流派出现,艺术由传统走进现代,一派繁荣喧闹景象。新的学说也陆续被介绍进来,其中如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等,在上一个世纪初就曾引起学界的重视。20年代,鲁迅曾翻译过《苦闷的象征》,郭沫若曾发表过用精神分析学研究《西厢记》的文章,王统照还发表过《美与两性》等论文。30年代,朱光潜出版了《变态心理学》,直接介绍弗氏理论……这些,在当时都曾产生过影响,但对50年代中国美术产生更广泛、更深入影响的至少有如下几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形式。“形式”在当时是一个准禁区,因为一谈形式,就很可能被扣上形式主义的帽子。那年代的创作,只能是主题性绘画。对内容与形式的解释,几乎简单到内容就是国家政策、中心运动。形式就是想一个好情节、组织一个好场景。当时对印象派都是要批判的,甚至还将它与马赫主义挂上钩—因为马赫主义认为客观事物是“感觉的复合”,而印象派正好也是讲色彩感觉的复合的。荒唐啊,这就是有些现在看来是不可能的事,但它的的确确存在过。长期以来对形式与内容的解释太扭曲、太实用主义了,不打破这个桎梏,艺术就根本无法真正出新,于是就爆发了一场关于形式问题的讨论。笔者也加入了这场讨论,当时正值研究生毕业,论文题目就是《论形式感》。《美术》杂志的编辑凭他们的学术敏感,几乎是守在宿舍里盯着我连夜节录出15000字,以《外形式初探》为题发表于《美术》1982年第1期。继而,《从形式角度看六届全国美展—兼谈中国美术向何处去之我见》(《美术史论》1985年第3期)、《形式的解放》(《画家》1986年第1期)等论文陆续发表。

第二个问题是裸体艺术。共和国建立后,除了美术院校作为基本功训练允许画人体模特儿以外,创作和展览是不能出现的。这在当时是一个绝对的禁区,与黄色、淫秽等同视之。也许出于有过西洋绘画学习和创作的经历,后来又进行科研的深造,我对西洋艺术中有大量裸体作品而中国主流艺术中这种样式完全空白深感困惑。加上对神秘区域的好奇和自己穷根究底的个性,研究生毕业后本人就全身心投入这个选题的研究。穷七年之功,写出了研究成果《裸体艺术论》,并于1987年出版。客观地说,当时做这个选题还是很冒险的。大概也正因为如此,专著的出版引起了社会的轰动。那是真正的轰动,那时尚未有炒作,而当今的炒作也绝不可能达到那个规格。新华社三次发通稿,《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各大报率先发专家书评。专著印刷20万册,创出版史上学术专著成为畅销书的奇迹。改革浪潮把我推上了潮头,算是当了一回“弄潮儿”了。继《裸体艺术论》后,还出版了《维纳斯面面观》、《当代人体艺术》等十来部,都是研究裸体艺术的。从舆论的反馈得知,研究成果对美术和对姊妹艺术如文学、舞蹈、表演以至对教育、医学、心理学等研究领域都产生一定的影响,而外国传媒则将专著的出版视为中国改革开放在学术领域的标志。

第三个问题是现代艺术。当年我们对国外的文化信息是严密封锁的,尤其“文革”时郭沫若“点燃”了焚书之火后,连本来就少得可怜的一点点西方艺术书刊都没有了,那阵子可以看的书就是毛主席的和鲁迅的。当时我教绘画课,兼做一点史论讲座,给学生讲西方艺术诸流派时全靠“现买现卖”鲁迅的《西方现代艺术史潮论》。该书采取直译方式,非常生涩拗口,但毕竟还是为我提供了教材。专业人士能从一些只供内部参考的书刊中获得一点消息,而老百姓就更是一无所知了。他们心中的现代艺术,就是报上常听说的用作反面典型的“驴尾巴画画”。改革开放,开始引进一些西方艺术家的展览了。记得一次波士顿博物馆来华,因为是初次展出现代

艺术,观众的期待值极高。不料因个别作品审查未通过,致使展览开幕推迟了两个小时。最后还是通过了,这更加重了观众的好奇,一进去就要寻找这幅作品,看看是怎样一个洪水猛兽?结果是一幅白布上画了几条蓝道道,没有画框,远看就像挂着一条大浴巾。这就是当年国家艺术管理者的“余悸”心态和文化环境。但是,学者、艺术家尤其是青年都在以吃18个馒头外加半铅桶稀饭的狂热去了解、去研究、去模仿、去尝试现代艺术,恨不得在几个月内就走完西方几十年的路。于是,就出现了1985年的现代艺术热,也就是后来所称的“85思潮”。笔者也以极大的热情在“吃”这“馒头稀饭”,当年也是现代艺术的鼓吹者和实践者,发表过诸如《就中国现代艺术展答友人书》等一些文章。还有一个展览“油画人体艺术大展”也是影响深远并且具有轰动效应的,笔者以《世界裸体艺术发展史》图、文展版参展,目睹参观人流蠕动在学习美术史,前所未有,十分感动!

第四个问题是人性。“人性论”、“超阶级的人性”等从前一直是批判的靶子。记得还有一部苏联电影《第四十一》,是作为反面典型内部观看以供批判的。可惜事与愿违,大家看了都很受感染。当然,批判会上照样是要摩拳擦掌、“怒不可遏”地将它“批倒批奥”。“性”,当年也是一个绝对禁区,改革开放之前是绝对不允许越雷池一步的。青年男女的正常恋爱,都常常被扣上“小资产阶级情调”的帽子,文艺作品是不可能有任何性的表现的。过分的“干净”,使国人对国际潮流一无所知。开放之初,一个电影代表团到西方考察,对方问及中国有成人电影么?他们回答说有啊,说我们的儿童片占百分之多少多少,其余都是成人的……弄得对方一头雾水。改革开放,这个问题松动了,学术界开展了有关人性的讨论,究竟有没有共同的人性?争论激烈。与此同时,还延伸到关于“人”与“性”的探究,文艺作品相关的表现出现了,相关的研究也应运而生。文学界、电影界对此更为关注。文学只限于文字描写,可能走得快一些。电影是可视形象,自然要谨慎得多,记得镜头的尝试和文章的讨论似乎都是从接吻的表现开始的。美术界在主流创作中未见性描绘出现,个别民间展览有些接近的表现,但更主要还是出于政治因素,很快被取缔了。最后还是科研占了鳌头,因为《裸体艺术论》是以性意识为主线去追寻裸体艺术的产生与发展轨迹,而且给人体美定义为“性感、美感和羞耻感的统一”等,这些观点和思路都是前所未见而且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所以也被认为是突破禁区最早进入性艺术研究的一个典型……

从1978年以十一届三中全会为标志开始,至1989年,是改革开放初期,是“冲击期”。准确地说,就是改革开放期。因为“改革开放”已定为基本国策,今后都是改革开放的,所以“改革开放”应该是特指这个特定的历史时期。这期间在学术领域,我印象中这四个问题最重要而且影响最广泛,加上亲身参与,体会该深刻。这四个问题非常关键,艺术发展甚至社会发展的最根本问题基本上都涉及到了。以“形式”、“现代艺术”两个问题为标志,解放了人的思维与观念,使艺术开始步入多样化。以“裸体艺术”、“人性”两个问题为标志,解放了人的心灵与肉体——人们重新认识和把握自身,开始逐步由必然趋向自由。诚然,改革开放所涉及的问题远不止这四个,只是各人的经历不同,感受也不一样。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很多事情都是从无到有,甚至是禁区突破,所以不少新事物的出现都是具有爆炸性的。新的理想、新的举动像大潮冲击着旧日的堤岸,荡涤着人们的心灵。

当然,毕竟是大潮,有时会难以控制,可能会冲击一些不该冲击的地带。毕竟是十几亿人的国家,而且经历了十年的浩劫,面对崭新的前景,面对完全生疏的现实,面对历史前进的滚滚洪流有时也需要判断、需要思考、需要验证,所以在实践的过程中有时来个“软着陆”、甚至来个“硬着陆”、“急刹车”都是正常的事。回顾改革开放头十年,有过“反精神污染”、“反自由化”甚至还有过学潮——而且以此为象征为这个阶段画上了句号—然而,这些毕竟都已奔流入海不复回。“改革开放”以其划时代的丰功伟绩载入史册,“改革开放”的历史车轮不可逆转。

从1990年至2001年是“调整期”。1989年,有人认为可能要回到改革开放前的年代了。进人90年代,邓小平南巡讲话再次坚定了改革开放的信念,总结经验,调整政策,步伐更加稳健了。科教兴国,发展经济。学术界也在调整心态、认真清理、回顾总结、稳步前进。本人也在回顾、在思考,写出了《全面把握中西艺术的美学特质》(载《美术史论》1992年第4期)、《十年回眸——论裸体、裸体艺术及艺术中的裸体》(载《文艺研究》1998年第1期)等论文。正因为有了十年前对西方艺术的研究与实践,才有今天的中西比较研究。正因为十年前开始了裸体艺术研究,艺术中以至社会中才有了裸体内容,才有可以“回眸”评点的业绩。

2002年,开始了“发展期”。从理论上说,除了如战争、“文革”等特殊历史时期,国家都是在发展的。这里的“发展”,还应该具有特殊的意义,那就是国家明确提出了科学发展观。改革开放后的经济发展,使中国人在解决温饱奔向小康的同时,有能力考虑如何规避西方大工业发展过程的负面后果,进人可持续发展的轨道,有能力进人国际大家庭共同治理“地球村”。无疑,科学发展既包含自然科学也包含人文科学。今天的学术界,思考的问题应该更深、更广、更新。

今天,不可能再有人一口气吃18个馒头外加半铅桶稀饭了。同样,今天,也很难再有当年的轰动了。因为,当年封闭的时间太久了,很多领域都留下了空白,也许很小的事,其效果都可能是由0进到1,填补空白、振奋人心。而如今,该做的、能做的事情基本上做了或者正在做。也许很大的事,但其功绩可能不过是由91进到92,不会引起人们的惊奇,很难再有当年的冲动了。因为,想出去的都出去了,需进来的都进来了。想看的都看了,能做的都做了。我们不会再像三十年前那样仰视外来的新鲜,我们也会站在世界的多角度回顾自己的传统。改革开放至今,几经激荡,几经反复,终于大潮过后归平静。平静,就是冷静,就是理性,就是自信,就是韬晦。美术理论界三十年来取得了辉煌的成就,但与此同时又发现了更多的问题等待我们去解答。但是我认为,成就千千万,最辉煌的一条还是,三十年后的今天,我们光明正大地提倡“人性化”、“以人为本”和“人文关怀”等等,一句话,我们更关注人自身!这,不正是三十年来争论、思索的最高升华么?

是啊,有些现在看来是不可能的事,但它的的确确存在过。有些现在看来是不可能的事,而它将来很可能会发生—时代,永远在前进!


meishubao/2017012623524527080.jpg

meishubao/2017012623525726881.jpgmeishubao/2017012623530888802.jpgmeishubao/2017012623531558007.jpgmeishubao/2017012623531465232.jpgmeishubao/2017012623531756026.jpgmeishubao/2017012623533419424.jpg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