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诡幻美  象外环中——阅读石虎偶记

 舒士俊

点滴印象见神奇

我与石虎交往不多，但虽是很有限的经历，却印象颇深。 在我眼中，他绝对是一位当世罕见的神奇惊人的画家。

大约十数年前，我与友人过珠海，相约到了石虎那个像球场大的工作室。偌大的画室，墙上是画到一半的重彩巨幅连屏；身材奇伟的画家，身边有几位颀长而敏淑的美女助手。这种特殊印象是让人难忘的。一块品茶聊天，友人索看画册，石虎把手一挥，几位助手就搬来厚厚的五大本人美社出的画册。我们人手一册地品读，再互作交换，真有些目不暇给。石虎当即笑着说：“那我给你们每人送一套吧！”随着他的吩咐，几位美女就接连搬来好几套画册。这么丰厚的礼物当然让人惊喜，可又怎么拿得动呢？石虎爽快地答应给我们每人寄一套。

第二次是数年之后我陪几位画家到澳门开画展，开幕式石虎应邀来剪了彩。那几位画家都倾慕石虎，于是又相约造访石虎的画室。这一次，有人提出想请他当场挥毫看看，石虎也毫不推辞答应了。他画的是水墨少女，令人咋舌的是，他画人体落笔竟从腰部入手，之后笔顺势翻腾向上和向下游走，运笔真个矫若游龙，逐一画出整个灵动体态和面貌，不消几分钟，一个鲜灵活泼的少女顿时跃然纸上。看他下笔的娴熟精准，我立马想到庖丁解牛游刃有余，也想到苏东坡描绘作画的名句：“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

又数年之后，我应邀担任上海一个新水墨展的学术主持，浙江有位收藏家托人找我，说希望石虎能参加此展，他有不少石虎作品收藏。我毫不犹豫答应了，为此专门跑了趟杭州，饱览了那位藏家的收藏，把其中最精的石虎挑出参展。这个新水墨展的画家阵容无疑很精，有好几位真正大牌画家，像金董建平提供的赵无极、朱德群，还有石虎，以及京沪浙有些名家，挑的也大多是精品。 

值得一提的是，前次与石虎见面他寄赠五大本画册，我放在办公室不久就被人偷走了一本，后剩下四本，也被一位喜爱的画家要走了。这次到杭州看画，那位收藏家送我一本人美出的百美图，印的是石虎画的一百个水墨裸女，但见笔灵墨酣，姿态婀娜妙曼，幅幅不同，有位人物画家见了五体投地，定要索去。在我交往的画家圈，像杨正新和王健尔等，也都对石虎极为推崇。

由于我个人精力主要在研究山水画，平时对石虎的关注并不多，但以上点滴印象却挥之不去。近年还有个细节，又可谓余音不绝：

有位朋友蔡居，是著名油画大家蔡亮的胞弟，画肖像颇为传神，他替我画了幅肖像，人见皆称赞。他偶也喜染水墨人体，见了他的我就想起石虎那些妙曼水墨裸女，可惜其百美图已送了人。我忽生一念，在网上搜其作品，岂料竟亦获佳作连连，尤其几幅水墨裸女，在他有些大画册中竟亦不见，真乃妙不可言。我把它下载发给蔡居，也向其他画家朋友推荐。想来好笑，我这作法竟有点像是石虎“粉丝”了。

名家比较看石虎

在当代画家中，石虎是自我个性非常突出的一位，应该说，他的独特画风，很难与其他画家作横向比较。但也正因为他的画甚难解读，极难读懂，倘若完全不借助其他导向来作沟通，硬要孤立予以诠释，往往会画虎成犬，指鹿为马，欲解谜却更堕五里雾中。而若将个别个性特异的画家作类比，指出其异同，则有可能成为透解石虎的“他山之石”。

我第一个想到与石虎作比较的是黄宾虹。有这个念头也很巧：前已讲到，石虎寄赠五大本画册，我放在办公室不久就被人偷走一本，之后王伯敏先生也曾送我10卷本黄宾虹全集，谁知竟也在办公室被人偷走其中最好的第4卷。真是无独有偶，我在书画社这么些年，被人偷走画册的，也就黄宾虹和石虎。而这种雅偷说明什么，我想读者自会明白。

当然石虎与黄宾虹画风迥异，但两人都对画执迷，都对密密匝匝的笔墨点线情有独钟，都曾作画若涂鸦，画到昏天黑地而把自我深陷其中。石虎自谓“以艺术寻觅自己，活在自己的艺术里”，他和黄宾虹一样，都是生活在艺术梦幻中的画家。我曾说过，黄宾虹的有些画语题款好似艺术家的呓语，令人难以对之诠释究诘；而石虎的艺术呓语似更甚，他有不少文章，还有他那奇特的“字思维”，直是奇诡玄奥的天聪流露，一般常人又哪能解读？

不过石虎与黄宾虹又不同。黄宾虹是从传统图式系统演化而来，他从笔墨的内质力度和幻化层面，逼使中国画从精神上解脱和升华，趋向现代。而石虎则由其对汉字形态规律之特异解悟触类旁通，自成独特图式体系，再把自己力修苦练的笔气贯入其中。图式是他布的阵，充溢的笔力则是他破阵的长矛。若其阵势不出奇，则画之格弱不夺目；若其笔力之“长矛”不坚挺善变，就搅不动搅不活局，画欠精神力度也就出不了彩。正是图式和笔力上的大智大勇，才成就了石虎的独特画格。

石虎与黄宾虹皆为格韵俱擅（这应是中国画名家起码的标准）。黄宾虹作画繁密布阵，藉超迈笔力以破阵，他用的是仅限于发挥毫尖的小笔，但却毫尖见浩气，小笔画粗画，其韵胜于格。而石虎则于其画分格化格之法独出心裁，作画不拘用毫尖，大刀阔斧粗细兼施，乃格胜于韵。在近现代勇为中国画创新叫阵和破阵的骁将，可与石虎相较的，当是程十发和谢之光。

程、谢二位之用笔皆恣情率意，粗细不拘。不过程十发着意于题材之系统衍生，且吸取民间夸张，其画修练于粗中有文，“招牌菜”特征明显，其名气命运遂亦显赫。谢之光则题材不拘无论系统，乃相机而作，其画取自写生而更偏于野，偶有佳作令人击节，但未成品牌，致其命运多蹙名气略逊。不过今夏笔者旅法，在巴黎众多博物馆中见到唯一一幅中国画，却是谢之光。

石虎与程、谢相若，作画皆狂飙驰骋情韵，但他不似程、谢之所作偏于情节情景，而更趋于超脱的现代绘画性。石虎所作二大系列，一为水墨人体，一为繁密重彩，其水墨人体已具品牌雏型，但不屑于情节表现的他志不在此。其笔下有的水墨人体，在我看来竟像陈洪绶那般追求一种畸变的异常美。由此陡然想起：于个性怪异方面，石虎或与陈洪绶可有一比。

石虎第二大系列之繁密重彩，与其水墨人体之素格空透迥异，其著色汲取民间而更见其深透，于渐渍汪洋、绚烂异彩的满局中，透出深沉灵幻之美。只是这种日月精深的劳作吞噬了石虎大量时间精力，虽时有惊人力作，只是繁密本身极难脱化成视觉单纯的品牌效应。令人惊异的倒是，其水墨与重彩二大系列间的巨大反差，一见文人画之豪放不拘，一见意匠密密层层之劳作，后者竟未淹没前者灵性，可谓当今画坛独一人也！我曾嗟叹谢之光前期之月份牌与后期之大写意间的巨大反差，前者好似柳永词之婉约，后者则如东坡词之豪放，未想石虎笔下竟是豪放、婉约兼而有之。谢之光与石虎，其秉性之包容吞吐若此，真乃画家中之异才也！

石虎书画中玄奥通幽的密码令人难以解读，而其画中狂飙突兀的用笔和斑斓的用色、灼热逼人的情感，则直诉阅者的感官。本文题曰“奇诡幻美，象外环中”，奇诡乃其局其色其用笔之善变，其变既寓于局，亦发于笔；其局与其笔，皆自有机杼，遂有幻美生焉，乃能超以象外，得其环中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