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鲁湘对话黄永玉:从心所欲少年狂

王鲁湘 黄永玉  来源:搜狐网 发表时间:2017-01-11

摘要:黄永玉是出了名的“黄逃学”,在小学毕业后12岁那年便离开家乡,到厦门就读著名的集美中学。在那儿,他仍然“恶习不改”,开学第一天就把领来的新书卖了,换来钱买袜子和肥皂。在集美中学三年,黄永玉的名字人人知晓:留过五次级,但却读遍图书馆所有的书,还会画画,会木刻。后来,初中没有毕业,他就主动退学,揽着木刻板、刻刀、几本书、一点钱和几件换洗的衣服,开始了一生最漫长的流浪。

王鲁湘对话黄永玉:从心所欲少年狂


  

  黄永玉是出了名的“黄逃学”,在小学毕业后12岁那年便离开家乡,到厦门就读著名的集美中学。在那儿,他仍然“恶习不改”,开学第一天就把领来的新书卖了,换来钱买袜子和肥皂。

  在集美中学三年,黄永玉的名字人人知晓:留过五次级,但却读遍图书馆所有的书,还会画画,会木刻。后来,初中没有毕业,他就主动退学,揽着木刻板、刻刀、几本书、一点钱和几件换洗的衣服,开始了一生最漫长的流浪。

  

  王鲁湘:我最早看到您的美术作品,是您为郭沫若《百花齐放》做的黑白木刻插图。虽然我以前看过很多木刻,但看到您的作品之后,还是很惊讶黑白木刻竟可以刻得这么美!我后来读沈从文先生的东西,也是这样的感受。为什么湘西这个地方出的艺术家会有一种唯美的追求呢?

  黄永玉:“美”这个东西在凤凰能够体会出来。比如我们小时候,外面来的报纸、杂志介绍外头好,说杭州、苏州有多美,可对照一下,我们凤凰也有啊。我1937年到了杭州,看过之后说好像同我们凤凰差不多嘛。红叶,长亭,古道,高山,流水,古代诗词里的那些意境,我们凤凰都有。小时候见得很多,就能够对照了。比如说凤凰人染布,它不光是把一个图案通过染缸染出来,它的整个过程就是非常精彩的艺术行为,染了的布还要在城墙搭高架子晾起来。多少种颜色、多少丈长的布晾在北门的城墙上,远远望过去是怎样一种光景啊!

  很小的时候,我住在大桥的这边,那时我就说对面那么美,我长大后要在那里盖个房子。这就是一种对美的东西的感动,并且成了一种理想,一种行动的希望。后来我念了很多美学,美学没有回答的问题是,究竟几岁我们开始懂得美的?这个没有说吧,毕达哥拉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都没有讲,康德、黑格尔也没有提。人究竟几岁开始有美的感觉呢?这个问题很重要。

  

  王鲁湘:我想问您一个问题:您几岁开始搞艺术创作,然后得到稿费?

  黄永玉:十几岁,抗战的时候,刻木刻得了稿费。一开始我不太相信,我的作品登在你的报纸上,我应该拿钱给你呀,你怎么会拿钱给我呢?我不太相信,还要几个同学跟我一起壮胆到邮局拿稿费。邮局那个老头慢吞吞的,真把钱给我了,记不清是两块多还是三块钱。我进门的时候,还叫同学守在门口,叮嘱他们不要跑。结果拿到钱,我出来就请同学吃粥了。我这才相信,原来可以这样赚稿费。

  王鲁湘:那您什么时候开始觉得自己应该搞艺术,以后应该是一个艺术家呢?

  黄永玉:对于艺术,我没有很高的理想:第一是参加左派的活动,参与左翼文化,我是鲁迅这个系统的;第二是靠它为生,靠它学习,在锻炼中成长,自己培养自己。活到80岁,我劝年轻人,不管你干什么工作,一定要读书,要不停地读书,与书为伴从不寂寞。

  

  王鲁湘:实际上,您一生当中最主要的工作可能还是阅读。听说您在集美中学的时候,就把图书馆的书都读完了。

  黄永玉:我没有停过一天阅读。有一次,几年前吧,我回到福建,回到我读书的那个学校,住在县招待所里,什么书都没有,睡不着。我就找房间里的电话簿来看,里面有日用百科常识之类,看了就能入睡。我看书不像那些真正的学者,人家学问比较扎实,谈什么问题都有根有据,我不行,因为看书太杂。归根结底,我看书是为了培养感觉。我不是坐在那里有系统地学者式看书,而是在书里头滚着看,从书里得出感觉或者直觉来,这样搞创作的时候就招之即来,在绘画方面也是如此。“文革”的时候抄家,抄了我六车的东西。我想,抄去关系也不大,因为都在我脑子里了。

  

  谈到黄永玉的成名,不得不提到1974年的“黑画事件”。1972年尼克松访华前后周恩来以外交需要为名,将一些知名画家如吴作人、李可染等,从下放地调回北京。这批闲了好几年的画家旧习难改,工作之余画些小画,一是练练荒疏了的笔墨,二是相互间的交流切磋。没想到让人告了状,引起“四人帮”的警惕,觉得这是在周恩来精心安排与庇护下的一次“文艺黑线回潮”。于是,他们挖空心思,将黄永玉、李可染、黄胄等人私下练笔的习作集中起来,办了一个“黑画展”。

  1974年2月15日,批“黑画”展览在中国美术馆和人民大会堂展出,名曰“批林批孔联系美术战线实际”,共展出18位画家的215幅作品。这些所谓“黑画”,是“四人帮”派人去全国十几个省市连蒙带骗收罗来的。

  《黑画展前言》这样写道:“这批黑画严重歪曲了社会主义新面貌,丑化了工农兵形象。有些不断含沙射影,是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制度的毒草,有的甚至公开为叛徒林彪翻案,而它们的产生是得到某些人公开鼓励和支持的。”生性洒脱不羁的黄永玉,浑然不知他的一幅《猫头鹰》赫然列于“黑画”之首,成为所谓“牛鬼蛇神”攻击社会主义和“文化大革命”的铁证。

  

  王鲁湘:您当时有一幅很出名的作品,就是1974年轰动全国的“黑画”,画的是一只猫头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猫头鹰。

  黄永玉:一个香港人说,那幅“黑画”是把子弹穿过黄永玉的胸部,让他吐了血,再打到周恩来的身上。因为是周总理调我们七八个人去给北京饭店做的设计。《猫头鹰》那张画很小,挂在北京饭店的厕所都不能用,怎么能说我这画是给北京饭店画的呢?实际上,我在北京饭店没有画画的任务。我负责的是总体的规划设计,18层楼无数个房间具体要挂什么画,叫谁来画更合适,我做的是这方面的规划工作。

  《猫头鹰》那张画是怎么回事呢?我的朋友许麟庐——当年开和平画店的画家,住在我家附近,我穿拖鞋拿杯茶就可以到他家去。有一次我到他家里坐,他拿出一本册页,说南京有个朋友叫宋文治,想请北京的朋友画册页,一人画一面。我说,我不认识他,就给他画只猫头鹰吧。为了给北京饭店作壁画,我们到黄山、庐山去写生,年底的时候到了重庆,当时就开始传了,说北京出了“黑画”,有个人画了幅《猫头鹰》,事情很严重。我说,那有什么了不起,我也画过嘛。

  

  王鲁湘:您还不知道那幅《猫头鹰》是您的?

  黄永玉:不知道是我的,回到北京才知道。开“黑画展”的时候,他们把那张画说成是给北京饭店画的,而且把我送给宋文治的那个题签用纸盖住,太无耻卑鄙了。我赶快去告诉许麟庐,说你不要说是在你家里画的,就说是你叫孩子拿到我家里画的,也不要说是你给我出的主意,就说是我自己想画的。为什么这么讲呢?他家里有九个孩子,我家里就一对儿女,我出了什么事可以回香港嘛,问题不大。果然,过几天外调就去找他,幸好他没事。

  王鲁湘:我很好奇,您为什么要画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闭着的猫头鹰呢?

  黄永玉:希腊雕塑里管艺术的女神雅典娜,肩膀上就站着一只猫头鹰,一只眼睁,一只眼闭,什么意思呢?智慧,就是wise man,聪明的人。

  

  王鲁湘:智者。我明白了,黑格尔也说过,密涅瓦的猫头鹰只有在黄昏时才起飞。

  黄永玉:猫头鹰的翅膀跟一般的鸟类不一样,它的翅膀不是硬的,而是软的,所以飞起来没有声音。它就在晚上吃鸟,吃其他动物。累了一晚,白天它得睡觉,但因为所有的鸟都恨它,都要来攻击它,所以它要一边睡觉一边放哨,不能两只眼全闭着,只得一只眼睛张开着休息。

  

  20世纪60年代末,黄永玉开始创作国画,尤以荷花著称。他小时候顽皮闯祸后,为了躲避责骂,常常把一个高大的脚盆滚到荷塘里,自己躲在里头,虽是“逃难”,鱼虫之乐却一点也不耽误。后来他所画的荷花,很多都是从根底下这个角度来看的,画的就是当年荷塘给他的那种感觉。

  十年动乱期间,北京西郊的荷池让他再次与荷花结缘。他所画的不是清高孤傲、脱俗出世的传统文人情趣,而是一种丽而不艳、大浓大简的生气淋漓气象,近万张荷花作品,让他理所当然得了“荷痴”之名。而现在,他索性自己在北京东郊建了一座“万荷堂”。

  王鲁湘:我读大学的时候,看到有一批画是当年纪念周总理逝世的,其中您那张《红荷图》给人印象最深刻,一朵红红的荷花,一根直直的荷梗。

  黄永玉:那是周总理逝世当天晚上画的。当时我在做两件事,一是晚上画红荷,一是白天偷偷刻周总理肖像,不停地刻了几个月,因为当时没太多时间,白天还要挨批斗。有一天早上,我认识的一些领导人的儿子,他们叫人来通知我。当时房子里还有很多别的朋友,那个人把我偷偷叫到门外,告诉我说“四人帮”被抓了。还有人更早告诉我,耿彪进驻中央广播事业局了。我回来把这事告诉其他朋友,讲完了我说,替我到医院挂个号。后来又来一个人告诉我这事,我还是讲挂号的事,别的什么都没说。我回来就把周总理的像刻完了,印出来送给他们。

  

  王鲁湘:那是非常特殊的作品。我还记得那株荷花,特别是那根笔直的荷梗。

  黄永玉:画《红荷图》的时候,就是周总理逝世那天。我还说总理要保佑我把这根直线画直,结果真就画得很直。

  王鲁湘:在您的美术作品中,画得比较多的题材是荷花。您为什么对荷花这么感兴趣?

  黄永玉: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意义。那时候被关在牛棚里,人的生活比较寂寞,我就骗牛棚的管理员说我得了传染性肝炎。大家本来是关在一起的,怕我传染给别人,就让我单独住一个小房间,放我出来的时间也比别人多。一放出来,我就去西郊画荷花,骑辆自行车,后面横一根棍子,纸像底片一样卷着。到了荷池,我把小板子打开,一边展开纸一边画,画了有近万张写生稿。

  王鲁湘:我觉得您一直坚持画荷花,喜欢画荷花,可能跟您骨子里对唯美的追求有关。因为您是一个很入世的画家,写文章也好,画漫画也好,对假恶丑的东西都不回避,往往通过您的笔来幽它一默,来讽刺它。那么画荷花,是否也有一种您对时代的情绪在里头呢?是否您也感觉到社会上有与美相悖的东西存在呢?

  黄永玉:不同的文艺品种各有自己的范畴,是不能越界的。小说可以写“一股暖流通过他的全身”,报告文学的话,你说一股两股的,凭什么你知道啊?所以,报告文学、小说、诗是有不同任务的,古诗、新诗也有不同的任务。画,也是如此。画,有的人所说的改良、创新,其实根本办不到,是不是?还有人说为谁服务,体现阶级的美,今天看来也很难办到。哪能分得这么清楚啊?你只能说这个画家有唯心主义思想,那个画家有唯物主义思想,但你说那个画家是无产阶级的画家,那就很难讲了。

  

  中美还没建交的时候,我同华君武去美国一所大学。那时美国人对我们还很陌生,认为中国来的艺术家一定很幼稚,艺术上没什么东西。结果我大讲特讲艺术的沿革与发展,从古典主义一直讲到现代派,讲了很多,他们的确没想到中国人也知道外国艺术。然后,我就讲了一个问题,说今天你们蔑视中国的艺术,实际上等到多少年后排除了政治成见,你们再来看艺术的高下,就会看到我们画的毛主席的像,抗战时期包括抗美援朝时期的一些油画,都画得非常好,画得很真,完全可以和欧洲的古典绘画媲美。

  美国人是这样,实际上我们自己看自己的绘画时,何尝不是也有这样的偏见?当然,我们痛恨八个样板戏,痛恨“四人帮”时代那些艺术,但是,多少年以后你会谅解,你会承认它的某一些画有艺术,某一些画当然不行,同后来的画一样有好有坏。所以,荣宝斋一个朋友有一次就跟我讲:“你看任何画,成熟的画,不成熟的画,古画,今画,你都能看到它的好处。而我们不行,我们的职业就是专看别人的不好,我们要收购一些画,一定要提出不好来,才能把价钱压低一点。”别人问我是怎么成长的,我就是这么成长起来的。

  

  王鲁湘:您没有受过美术学院的专业训练吗?

  黄永玉:没有,什么都没有,所以我在艺术上走得就比较宽了。以前在美术学院,我可以和延安来的徐悲鸿他们一同工作,而且大部分留学生都要我教,大概也是因为我艺术上比较开阔的缘故。不仅美术上如此,我在文学上也是这样。所以我说我是从书本里面滚出来的,我不是系统地做学问的人。我觉得这样对我的职业很有利,如果只专门研究一种,恐怕对职业是有坏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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