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真——在艺术与生活之间

王艺  发表时间:2017-01-08

摘要:我与忻东旺初识便是因画结缘,至今已过去了十数年的光景。我们的初识便有一种自然的亲切感,可能因为同是六零后,同是从农村摸爬滚打、历经坎坷方才熬到了今天,同是经历了国家几十年变迁的宏大时代,那个曾经令人迷茫又催人奋进的大时代,从而有了更深刻的人生感悟,所以更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我所认识的大多数艺术家的艺术创作中,情感冲动往往要比理性思考来得重要,不发乎情无以形于画;但东旺却位于少数人之中,他的创作过程中往往是审慎的思考带动着深邃的情感,让手中逐渐显现的画面在成熟的技法之上还蕴含了更多精神性的层面。可以说,东旺称得上是画家中的思想家。

 寻真——在艺术与生活之间

王艺

 

我与忻东旺初识便是因画结缘,至今已过去了十数年的光景。我们的初识便有一种自然的亲切感,可能因为同是六零后,同是从农村摸爬滚打、历经坎坷方才熬到了今天,同是经历了国家几十年变迁的宏大时代,那个曾经令人迷茫又催人奋进的大时代,从而有了更深刻的人生感悟,所以更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我所认识的大多数艺术家的艺术创作中,情感冲动往往要比理性思考来得重要,不发乎情无以形于画;但东旺却位于少数人之中,他的创作过程中往往是审慎的思考带动着深邃的情感,让手中逐渐显现的画面在成熟的技法之上还蕴含了更多精神性的层面。可以说,东旺称得上是画家中的思想家。

体现在艺术创作过程中的思索总是和艺术家个人成长的社会环境息息相关。作为六零后的一员,成长于一个比较传统的社会环境里,长期以来面临着保守与开放、传统与时尚、稳重与张扬等等双重环境的转换,因此,经历过这个时代的人内心通常都会处于一种微妙的纠结状态。正如朱光潜先生在《谈美》中曾袒露过的心迹:“我是一个旧时代的人,流落在这纷繁扰攘的新时代里面,虽然也出过一番力来领略新时代的思想和情趣,仍然不免抱有许多旧时代的信仰。”六零后似乎也遇到了这样的问题,我们在这个新时代中无时无处不面临着许多冲击,一方面希望可以在艺术领域内中尝试新鲜的东西,但同时又始终恪守着社会和历史传承下来的一些规矩。东旺也同样如此。在纠结的同时,他把敏锐的视角延展到画作当中,在他的笔下,每一个笔触似乎都在表现着模特起伏的情绪,每一处色彩似乎都刻画着模特鲜明的性格,每一个构图都是生活中真实和鲜活的一角,画面上的每一个人物都真正深入到被描绘者的内心世界,从而也直指观者的内心,让人直面生活和艺术的真实。

自幼年起便有志于绘画,到知天命之年便有如此的人文关怀和理论深度,这种艺术上的高度与东旺自身的奋斗经历和强烈的艺术感受力有着莫大的关系。儿时村里长辈的赏识,少时启蒙老师的教导与父亲的支持,成人后遇到的各位恩师与知音,让他的艺术之路一步一个脚印,走得分外扎实。有人可能会说他是一个幸运儿,但这份幸运与他自身的努力与坚持绝对是分不开的。

忻东旺在谈自己的艺术创作感悟时,曾经说过这样的话:“源于生活情感的创作激情和在历史维度中的文化认知是艺术创作的两个法宝,缺一不可。如果只有生活情感而没有文化知识,其作品很难产生时代的共鸣。相反只有后者就可能产生概念的绘画,没有感人之处。”正是这样,东旺才有了和生活息息相关的生命体悟,他观察世间的人生百态又在画布内外用心体会人性之美,将他在生活中的触动描绘于笔下,他对小人物的刻画既有笔触层面麻辣烫般的辛辣老道,又有体悟层面清粥小菜的淡雅隽永,两者兼容令人回味无穷。

顾恺之在《论画》中曾言:“凡画,人最难,次山水,次狗马,台榭一定器耳,难成而易好,不待迁想妙得也。”顾恺之在一千多年前就指出了,在人物画中最高的要求就是对刻画主体的深入理解,要重视对刻画主体的观察与体会,通过形象的刻画来把握对象的内在本质,在形似的基础之上表现人物的情态神思,以形写神。艺术总是有着相通的方面。忻东旺身为油画家,也从中国传统艺术形式和理论中汲取了充足的养分,比如他的很多灵感来自汉代陶俑,汉代陶俑兼备中国传统人物画的线性造型与西方人物画的立体造型的双重特征,东旺在创作过程中用油画的形式将其特性重新加以塑造。再比如,东旺在打稿勾画人物轮廓时,总是以手中的油画笔替代毛笔、以油画颜料中的熟褐或黑色代替中国画的墨色,以浓淡干湿兼备的线条勾画出模特的整体轮廓,一挥而就;再以冷暖、明度等不尽相同的色块层层覆盖,在中式线条的虚实之间,实现了西画追求的真实感。中式的骨法用笔,西式的色彩经营,画者与被画者的思想交流,画者想要表达的对小人物命运的深沉情感,被画者所代表的人群所反映出的社会现实等等,都在东旺的细心观察、细腻思考、审慎刻画中体现出来。中画所追求的文化心理空间和审美空间,在西画所看重的生理视觉的自然模仿的基础上得以实现,东旺用自己的扎实的技艺、独特的思想自由地游走在中画与西画之间。

东旺大多画一些市井人物,偶尔也画画静物、风景,但他深刻地体会到活生生的人和一些死物之间的区别。描绘山河之美或是静物的一些情调,只需把画家对所绘对象的美感表现出来即可;但是刻画人物就复杂得多了。每一个线条,每一处色块,都是为了表现模特的性格和在被描画时的内心特征;画人则需要下更大的功夫,因为画家所面对的是一个多层的精神世界,如何将对象的情绪、心理刻画出来,单有笔头功夫是远远不够的。如能快速并敏锐地把握这个模特的生活背景、内心特征、性格要素,对模特的内心世界的详细地探究之后在画布上的创造,对画家来说无异于事半功倍。因此,东旺在创作之前总是喜欢和模特聊天。轻松地聊一会儿,一是为了使模特感到放松,二是为了快速地抓住刻画主体的心理特征。他在与模特聊天的同时也总是在细细地观察,还记得今年一次偶然的机会,东旺欣然答应帮我画一幅肖像画。这也满足了我长久以来的好奇心:想看看在东旺画笔之下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在我以一个模特的身份坐在东旺的面前,他并未因为与我之间的熟识而省略了细心观察的步骤,甚至在我坐定之后,他就在画架后面盯着我看,看得时间之久让我有点发毛。但他一旦动起笔来已然是胸有成竹如有神助。除了在画布上勤奋地挥洒和涂抹,东旺还辛勤地在纸上记下他对模特的观察、创作的构思、艺术理论的感悟、乃至和学生们的交流等等。这些文笔优美的随笔能帮助观者更好地去理解东旺在从见到模特,一直到完成人物肖像整个过程中的所思所想。这些交流和心理活动也是他艺术创作过程中的反思。

忻东旺在几十年的艺术创作中,所描绘的主体多是社会的底层人物,他所画的内容和画作的题名也间接反映了他所关注的社会群体的心理和相关的社会现实。在上个世纪90年代,东旺率先在城市里画农民工,多年来,底层人物众生相在他的笔下跃然纸上。他的成名作《诚诚》将城市中的民工形象与当时的时代语境完美地结合,他的笔下大量地刻画农民工试图通过自己的双手改变人生轨迹,但当他们为追寻幸福出现在城市里,也受到城里人的排斥、生活的困境、文化认同的危机等情绪的严重困扰。通过他的画面我们可以体会到,草根一族在庞然大物般的现代都市中的人微言轻、茫然与挣扎。

忻东旺将人物的情绪与心理刻画至此,不仅可见他绘画功底的深厚,亦可看出他在绘画中的前瞻性与敏锐性。他的创作总是以朴实的艺术语言描绘生活中最真实的景象。近观东旺画作,整体构图平稳大气,笔触多为细腻的刻画(偶有额头等局部的厚重笔触暗示着人物内心的纠结),色彩具有强烈的视觉张力,他并不刻意凸显客观影像中光的因素,而是通过姿态等整体性的表现,带领观众走入模特和画家共同营造的艺术中的真实。几十年的功底更大程度上是为了更好地表现潜藏的生命最本真的状态,因为他不希望那份纯真与善良被城市与现代化的浪潮席卷而去。但现实似乎总是不遂人愿,那种与自然颇为亲近的生活方式、那种朴实和狡黠缠绕的生存智慧、那种熟人社会中的安宁生活,在城市化、现代化的浪潮下越来越退缩,甚至虚化为乌托邦式的田园牧歌——东旺有一幅画作就命名为《雪域远去》,远去的不仅是雪域,还有一种令人怀恋的精神生活。很多地方日渐凋敝的农村境况也足以佐证——农民远离了熟悉的家园、亲人和生活方式,背井离乡,试图在城市中找到一席之地,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还是抱着一种怯生生的张望着的心态,即使穿着打扮和城里人无异,也并未完全融入所生存的地方。因为曾经同为广大的农村世界中的一员,抱着一种类似寻根的心态,东旺始终以一种关切和悲悯的情怀注视着这个庞大又静默的群体,但一个画家能做什么呢?他唯有手中的一杆画笔,为渺小如草芥般的民众做众生相,接近他们、描绘他们的喜怒哀乐。唯有了解才可能理解,所以他坚持着他的创作主题,希望以尽绵薄之力。所以我时常在想,东旺也正是在用他的画笔为社会底层人物争夺一些本应属于他们的话语权,用画笔在为小人物鼓劲、呐喊。

忻东旺在总结自己艺术创作的基本原则时曾说到:“我遵循的绘画原则是:要感到而不是看到,要表现而不是塑造,要以情代理,而不是有理无情。我努力追求博大的气度,而又专情于最细微的刻画,而这一切都不仅仅是视觉中的存在,一定是心灵中的感悟。”正因为他是如此地注重与刻画主体心灵上的沟通,在他几十年的创作中,尽管其艺术创作的主体始终是社会底层人物这个群体,但他真诚地与每一位模特进行心灵的沟通,他的艺术创作才没有落入程式化、脸谱化的窠臼。从见到模特,一直到完成艺术创作的整个过程中,东旺的每一个线条,每一处色彩都表现着模特的所思所想,模特的性格与内心特征也在他的笔下跃然纸上。他力求在群体形象的共同特征、共同心理中寻找个体的独特性,这种个体和殊相的不可忽略性和不可替代性,才成就了他笔下的社会底层众生相。每一个人物都有自己的世界,自己的故事,这样的世界和故事还在不断延展和相互作用着。在看到众多令他忧心的生活情景之后,东旺不但没有感到麻木,反而时刻保持着警醒,敏锐地感受着一切,带领观者走入模特和画家共同营造的来自生活中的艺术中的真实。

忻东旺在自己的艺术世界中建立起独一无二的坐标,在现实的社会生活中寻找柏拉图式的正义,直面那些不可回避的问题,在结构比例、线条明暗、冷暖色彩之外,还执着追求着意象、情趣等非“虚妄之相”的东西。几十年如一日,由此建立起独特的忻东旺式的美学乃至哲学思考。他的作品可以放到写实艺术里边,也可以放到现实艺术里边,因为同时具备了两方面的特征。现实主义不仅在于细节描绘的真实精确,画面经营的详略得当,笔墨技法的准确纯熟,更在于悲悯的情怀,立意的高远,在于对现实境况的深刻了解和把握。“愤怒出诗人”,那么同样的,关注现实,投身时代的洪流,而非“躲进小楼成一统”,才是当代现实主义画家应有的人文情怀和精神境界。因此,相对于国人所熟知的写实主义,我更愿意将东旺的画作归为现实主义。

“心中为念农桑苦,耳里如闻疾苦声”,忻东旺就是这样抱着这样的态度,将他的生活与艺术创作融合为一体,时时刻刻观察着、探索着、追求着,在理想与现实之路上不断地寻找真实,在试图探寻自我心灵的同时,也希望通过艺术创作可以净化人们的心灵,美化世间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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