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绘画之理解和欣赏

傅抱石  发表时间:2016-12-26

摘要:要对中国艺术,重要部门之一的绘画求一正确之认识,则先要确定中国艺术在世界文化史及艺术史上所处的地位和所起的作用。近日所见某西人所作世界艺术史中论及中国绘画,其观点不免有失之偏颇者,择其要义可类为三:(一)以中国艺术乃东方艺术之—部,而整个东方艺术乃世界艺术活动之支柱而非主潮(二)以中国只有古代美术而无现代美术;(三)仅就中国美术与西方美术之影响立论,以为中国美术尽可给西方艺术以影响之外在力量。窃谓具有此种任一偏见,吾人可断言其对世界文化史之认识未臻健全,自更难论中国绘画之理解和欣赏。

中国绘画之理解和欣赏

傅抱石


       要对中国艺术,重要部门之一的绘画求一正确之认识,则先要确定中国艺术在世界文化史及艺术史上所处的地位和所起的作用。近日所见某西人所作世界艺术史中论及中国绘画,其观点不免有失之偏颇者,择其要义可类为三:(一)以中国艺术乃东方艺术之—部,而整个东方艺术乃世界艺术活动之支柱而非主潮(二)以中国只有古代美术而无现代美术;(三)仅就中国美术与西方美术之影响立论,以为中国美术尽可给西方艺术以影响之外在力量。窃谓具有此种任一偏见,吾人可断言其对世界文化史之认识未臻健全,自更难论中国绘画之理解和欣赏。

       余以为,认识中国绘画主要之点有二:一曰以全世界全人类的文化眼光衡量之,二曰以中华民族本身的立场及中国绘画自身的观点理解之。何为全世界全人类的文化眼光?简言之,即杂多之统一是也。全人类所居之地区不同,人种不同,生活习惯不同,艺术之创造亦不同。然正因此种种差异始得形成世界文化丰富之内容和广博的部门、多样的特色。盖缺一不可,故一种艺术品之价值莫不在其民族性亦莫不在其世界性。舍民族性而言世界性则失之空洞;舍世界性而言民族性,则其本身心非真具有民族性者。唯其是民族的才是世界的。吾人欲寻求一纯粹世界性之艺术品必不可得。反之,欲寻求一纯粹民族性之艺术品亦必失败。夫一良好之艺术品必为民族的而同时即亦具有国际的价值者也。中国绘画之工具内容皆与西方不同,此纯为一民族性向表现。但正因其不同,故中国艺术为世界艺术中重要不可缺之有机构成部分。何为中华民族本身的立场及中国绘画自身的观点?简言之,即是社会经济生活对艺术之需要和影响。中华民族之历史悠久,具绘画之历史亦源远流长,未有中断。至今仍方兴未艾,且因人类文化之进步,日益给其他国家艺术以更有力之影响。故就中国绘画之发展言,其自身形成一部首尾一贯,条例分明之绘画传统。而自绘画发展之原因论:乃以全中华民族社会经济生活之需要为基础,内容亦直接或间接的反映中华民族之社会或经济生活。是以中国绘画必将随中华民族之本身成长而发扬光大,应无疑义。

       中国绘画之起源乃自发的,与中华民族之形成同时出现。其发展和变迁自成一完整之源流和系统。而此系统并非孤立,乃全人类文化系统之一部分。中国绘画与西欧之绘画固有共同及其相异之处,但其同为人类文化活动最高之结晶则一也。

       中国绘画和它采用的工具、材料有密切之关系,但如以中国绘画遭受工具材料之限制殆属大误,盖任何类之工具或材料皆有其特长及其限度也。中国当晋唐之前,文化及科学之发展已达一极高之水准,并非不能采用或发明类似西欧油绘之绘具。其时之漆器、木器等油绘装饰可为旁证。中国绘画所以用毛笔、水墨等之基本原因,在于民族特性的表现和选取。在万千画家漫长的试验和经验中,中华民族发现了此种工具,最为全体人民所爱好且最足以表现民族之特性(其间亦或有一二例外,如宋徽宗画鸟,曾用漆点晴)。吾人不妨言之,中华民族存在一日,可断言中国绘画必不致趋于沦亡。

       今请进而就中国绘画之内容及特色试加分析,绘画之本身乃是——视觉的或造型的艺术,故其中一切问题皆可从之入手。中国从晋以来便注意画的“神”和“气质”,但此种目的还是要靠形方可传达出来。不过因此可知中国绘画之形不是目的,而是—种表现方法,故中国绘画开始以来即从未流于完全为形似而形似的摄影主义及自然主义。吾人所画之对象乃三度空间之实物,而所成之图画却只是一纸。故绘画本身即是了解为一种表现而非再现。在此—点上,中国绘画实开西欧廿世纪新兴画派之先河,且中国绘面之表现又不同于西欧之表现派,因中国绘画之所表现者和所选取之对象相关者小,而其主要之表现在于绘画的本身。分析之可得而言:

       (一)形体方面,中国绘画对物之生气和变化注意精到,故在重量,深度方面间或不及。一般言之,中国绘画之形洗练而单纯,力避繁复及凝滞,因此文人画或写意画在中国绘画中极为重要。中华民族之平易天真的处世态度,中庸的见地和闲雅之风度,皆可由此领略一二;又中国绘画除以形象物外,对于形自身的美好及其在画面上所起的装饰作用也十分重视。

       (二)色彩方面,淡远重于华丽,且有的纯用水墨,象征之意味极浓。晋唐时代固有用极华丽饭极浓重之色者,然仍以装饰之意味为重。

       (三)构图方面,最足以见中国绘画之表观精神,甚极致者,人或以为不近情理。但如表现之目的圆满,则又何以拘于透视及比例之标准乎?故中国之山水,森林尽处突见极高之山,地平线处之远最亦可十分清晰,且中国绘画多为条幅式。人或以为不合双目之视图,但不知其别开生面处恰恰在此。

       (四)笔墨方面,用笔(即线条)构成中国画最主要之表现方法,盖毛笔及水墨易得流畅之线条。中国绘画线条之美全在其本身负有双重意义,既可用之以衬托形体,其本身又极优美生动,亦自可察其高度之艺术性,且有时后者更重于前者。用墨则烟云变化,气象万千,墨和色完全结合。所得之结果较为圆浑厚重。中国绘画与西欧之水彩画最大之分野在此。

       (五)因中国绘面重笔墨,故画上可落款题诗,并加盖印章——每一措置皆为画面之有机体。如此不仅不致于破坏画面之统一,且因印章书法本身乃中国艺术之重要部门,故三者更可相得益彰、互相衬托成一和谐完整之艺术品。

       (六)中国绘画,与其以为是对实写生之结果,则不如以之为画者主观精神之表现。故和画者本身之精神人品密切相关。以其为画者人格之代表亦未尝不可。征之画史,比比皆然,是以中国绘画之印象除画本身之效果外,更可感到作者的性格。

       综上所述,可知中国绘画比之西欧注重表现者多于再现,且以绘画之本身为表现之目的,故更接近于纯粹之绘画。此皆中华民族之特性所使然也。中华民族向重人品及修养,忠厚勤劳,平易天真,发而为绘画,乃成为人类文化史上之奇葩。

       中国现时代绘画不可否认地受了西欧绘画很大的影响,但其优良之传统仍保存不坠。本文所介举三家,不过以之代表一般成就及趋向而已:(一)徐悲鸿先生:受西洋画熏陶甚深,故重视比例及透视,且所作线条坚实有力,颇足以表现对象之浑厚沉重,但又不凝滞,故画面仍富于生气及动作。(二)张书旂先生:用色极华丽鲜艳,用笔秀劲有力,间或画背景及天空,而使画面成一完整之有机品。(三)拙作:则力求奔放生动,使笔与墨溶合,墨与色溶合,而使画面有一种雄浑的意味及飞扬之气质,整个的感觉则仍是一种复杂而强烈的现代感觉。

      总之,中国绘画以意为主。面对一完美之中图画,如能神会其意,则一切工具及画法之不同皆可忘怀。因而深信,其内容、其精神虽与西欧之巨制不同,但同为人类文化成就最高且最完美之结晶。则并无二致。此予所欲—再申述者也。●


       按:本文写于1947年,为驳斥某西人《世界艺术史》论及中国绘画之偏颇观点而作,阐述了对中国绘画理解的两个要点:一曰全世界全人类的文化眼光衡量之,二曰以中华民族本身的立场及中国绘画自身的观点理解之。1948年1月以中英文对照的形式发表于金陵大学《国际文化》第1卷第1期。9月18、25日,连载于《国立中央大学校刊》复第52、53期。需要说明的是,据张圣时回忆,该文最初由张氏起草,后由傅氏修订完稿(见张圣时《回忆抱石师》,见傅抱石纪念馆编《其命唯新——傅抱石百年诞辰文集》,河南美术出版社,2004年7月版,第53页)。从现有材料推测,张氏起草时先应根据傅抱石口述并稽考了傅抱石的某些旧作综合而成,最后由博抱石进一步修改而成。该文的行文风格完全呈现出傅抱石作风,贴切地反映了傅抱石关于中西绘画之区别的思想观点,因此,该文是研究博抱石绘画思想不可或缺的重要文献资料。由于历史的原因,叶宗镐先生在编辑《傅抱石美术文集》时未能搜集而无法收录。65年后的今天,我们再读此文,依然能体会到傅抱石的真知灼见。万新华记于辛卯仲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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