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书者不择笔

沈鹏  发表时间:2017-07-20

从《书法家》杂志(1988年第四期)读到曾来德同志的《创作杂谈》,短不过七八百字,使我惊讶的是,我与曾来德有如此多的共同点,虽然年龄和经历的差异显而易见。

  甚至连曾来德“无论书写什么书体或形式的作品都不叠格子”这一点,也同属我自己的偏爱。前不久有位初中时代的老同学就“代替”我记忆了,当着十多岁的少年一个个热衷于用削尖了的H铅笔画格抄笔记的时候,我却宁肯用白纸本,大小由之;有时字倒是规整的,却喜欢把“格子”铺垫在心里。这种“破格”举动,对一个初中生来说有点不平常。那时候爱好书法的我,偏对描红以至“九宫格”、“米字格”之类引不起兴趣。可不可以说,其中萌芽着创造性思维呢?可不可以说潜伏着后来爱好草书的内在机制呢?这样的问题也许不必深究吧。

  曾来德性格直率,逢人滔滔不绝地谈自己的见解。他直言:“我喜欢草书,因为草书最能表达情感。”草书,无论章草、今草,创作时都为简便、应急。从书法艺术的角度来说,最能达其性情,形其哀乐。前人论述,可谓多矣。所谓书法的神采、韵味、意境、气质……倘撇开行草书,将大为失色。曾来德写草书而推崇草书,自然顺理成章了。但是作为一个书法家,说“草书最能表达情感”固然表明一种见解,一种勇气,一种意向,而能不能在实践中体现草书的这种功能并将其发挥到何等程度,则需要创造力的实际发挥,后者属于直接现实性的范畴。真正的书法家,善于把天地万物之形、喜怒哀乐之情“一一寓于书”(韩愈)。在这个直接现实性的范畴里,学识、修养、天才、敏悟等等,无不以实际的创造力作为衡量的准绳。

  但是,是不是说得出“草书最能表达情感”以及对此作何理解,也仍能窥测实际创造力的有无和多少。人们每天每时接触的事物,未必能够理解。一个每天都写毛笔字的人不见得懂得书法与写字的区别。请看,以写馆阁体的心态写碑体,以状如算子的形态写行草,不也是颇有人在吗?一个写草书的人如果把“草书最能表达情感”这句话同他的全部实践联系起来形成一种观念,那么,这样的观念肯定能够促进创造的激情和创作的深化。换言之,如果天天手不离笔而于“表情达意”采取无所谓的茫然的态度,那就很可能一辈子游离在真艺术之外。

  当然还要技巧。而“情”和“意”不用说也还有个“度”问题。

  熟悉曾来德的人都赞赏他的艺术勇气和激情。他的天马行空、无所顾忌,他的随意、猝发、冲击力、刺激性,虽然为当代中青年书法家共同追求着,而他却是以自己的步伐走过来的,无论怎样求突破,不脱离汉字本身。他原是学理工科的,爱好文学、绘画、音乐,对提高创造力产生了良好作用。

  以表情达意为目的,曾来德不拘一格。他自称作书“不太喜欢胸有成竹”,我从自己的实践达到了同样的认识。上面提到的随意与猝发,就不是片面强调“胸有成竹”可以达到的。有经验的创造者都能体会,创作前的心态既清醒又模糊,宽松中有紧张,过分强调“胸有成竹”(更不用说“胸有城府”),纸上之“竹”的生动活泼的性格一定减色。如若不适当地强调“胸有成竹”倒不如说“笔所未到气已吞”,当然两句话都有不同的侧重点,都有其对立因素,也许可以把两句话的内在的合理性统一起来,更便于激发创作情绪和深入刻画。

  曾来德在用什么笔和执笔方法的问题上也采取随意的态度,我以为可以看做是他不太喜欢“胸有成竹”的一个注脚,一个延伸。看来“善画者不择笔”的说法不应是消极被动的。因不择笔以至不计执笔法而显示多种笔意、多种风格,不正好使草书的境界得到开拓吗?曾来德的草书也有照顾不周或失笔的地方,但我认为这并非不择笔或不拘执笔的缘故,应是他的技法还不够成熟,还有把握不周全的地方。因此,不把“胸有成竹”片面化,却也还要“胸中有数”。不用说,这里说的数是一种“模糊数据”。

  苏轼跋秦少游曰:“技进而道不进则不可。”我们期待曾来德的书法仍是东坡所说:“技道两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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