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包豪斯:划时代的设计宣言

王雯雯 尚彩云  来源:《中国美术报》第35期 发表时间:2016-11-25

【编者按】

包豪斯,一个如此熟悉却又陌生的词语。

说熟悉,是因为我们每每谈及现代主义设计,又或谈起德国设计,总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包豪斯。而说到“陌生”,是因为当我们论及设计话题言必称包豪斯之时,却又很难准确地道出包豪斯的发展历程、核心思想与历史意义。

包豪斯如何产生,又缘何解散?解散后的包豪斯,它的精神也随之消亡了吗?为什么不同国家、不同领域的艺术家和设计师,能够汇聚于此?包豪斯究竟创立了怎样的设计教育体系?它为后人留下了怎样的丰厚财富?对于中国现代设计产生了怎样的影响?一所仅仅存在了14年的设计院校,为什么在90余年后的今天,仍然拥有被不断研究和阐释的价值?这一在格罗皮乌斯笔下“水晶般清澈的宣言”对当代设计发展有何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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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豪斯宣言》原文


我们重读包豪斯,不是为了研究而研究,而是为了纠正我们的方向并思索今后的道路。因而,我们不能仅从所谓的风格角度去研究,只看它的设计成品,说老实话,那并没有值得重新探讨的价值。我们也不能拿过去的它来要求或定义现在的我们,设计的问题绝非那样简单。

包豪斯是一个宣言,它开创了一个时代,我们应该更多地去关注它不断开拓、不断发展的精神;另一方面,它仅仅只是个开始,不可能去预见无限的未来,如果有人说它已经过时了,其实就是忽视或歪曲了这种精神。

——清华大学责任教授柳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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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绍包豪斯,1925-1932


包豪斯的历史不仅仅反映了艺术史,同时也是一部时代史。包豪斯的发展历程与风雨飘摇的魏玛共和国历史交织在一起,先后经历了魏玛、德绍、柏林三个发展阶段,带有着鲜明的时代印记。诚如设计理论家王受之所言,三任校长所秉持的不同立场和理想,令包豪斯“具有知识分子理想主义的浪漫和乌托邦精神、共产主义政治目标、建筑设计的实用主义方向和演进的工作方法特征”。因此,当人们总结包豪斯历史时会发现,其发展历程不可不谓曲折,其精神不可不谓复杂。

 

面向现代 博取众家之长

包豪斯的诞生并非一蹴而就,其首任校长瓦尔特·格罗皮乌斯在《国立包豪斯的观念与发展》中就曾直接写明:“包豪斯是博取众家之长的产物。”谈及包豪斯的创建,一个不可回避的话题就是英国工艺美术运动以及德国工业联盟对其产生的重要影响。“包豪斯的出现可以说是历史的必然,时代的需求。其中,既有英国工艺美术运动中关于手工艺与工业化的讨论,又有‘一战’前后艺术学校的改革以及德意志制造联盟的探索,他们共同构成了包豪斯的思想和实践基础。”清华大学教授张夫也如是说。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刘佳谈道:“包豪斯的建立与发展并非偶然现象,它是拉斯金、莫里斯及后来的德国工业联盟以来的优秀设计思想的影响与20世纪欧洲经济发展相结合的必然结果。”

19世纪英国著名社会活动家、设计师威廉·莫里斯在其领导的英国工艺美术运动中主张:“美术家与工匠结合才能设计制造出有美学质量的为群众享用的工艺品。”尽管威廉·莫里斯所推崇的是复兴手工艺,反对大工业生产,但他提倡的真正的艺术是“为人民所创造,又为人民服务的,对于创造者和使用者来说都是一种乐趣”的主张,“美术与技术相结合”的观点,以及“工艺的道德感”   “材料与结构的诚实”等原则,都在此后的包豪斯和现代设计运动中得到了继承。1907年成立于慕尼黑的德意志制造同盟,是德国第一个设计组织。柳冠中指出:“在英国民众和知识分子抵触工业革命,认为工业革命是没有人性的、手工艺是回归了人性时,相对落后的德国却从战略层面看到了发展的机遇,明确了德国必须走工业化革命之路,真正的‘人性’是提升所有人的生活品质,而不是为少数人锦上添花。赫尔曼·穆特修斯将英国的经验带回德国,成立了德意志制造同盟。”该同盟由一群艺术家、建筑师、设计师、企业家和政治家组成,是一个推进工业设计的舆论集团,在其成立宣言中更提出了“通过艺术、工业与手工艺的合作,用教育宣传及对有关问题采取联合行动的方式来提高工业劳动的地位”这一目标。其提倡的标准化下的批量生产,以及对产品科学性与功能性的评价原则,奠定了德国现代设计发展的基石,并催生了国际现代主义设计风格。值得一提的是,包豪斯两任校长——瓦尔特·格罗皮乌斯和密斯·凡·德·罗都曾是该组织成员。

 

群贤云集 理想引领实践

格罗皮乌斯是包豪斯的首任校长。他建校的最初目的是以建筑、雕刻、绘画的“三位一体”为主要途径来探寻现代设计的发展,注重手工艺与机械化生产方式的结合。他更希望能够建立起一所艺术与设计的“公社”,以期从设计领域去实现他创建微型理想国的构想。对此,张夫也认为:“包豪斯的办学历程与魏玛共和国的存在时间几乎重叠,各种迹象表明其政治、社会、经济对包豪斯影响深远。一方面包豪斯因社会的需求而存活,另一方面因社会的变动而破灭。格罗皮乌斯在一战中萌生了对机械的排斥心理,而在手工艺与标准化之间摇摆不定,最终导致包豪斯早期的办学具有了改良社会的乌托邦色彩。”坦诚而言,在格罗皮乌斯这一初衷的影响下,包豪斯初期的创作、研究与教学活动均着重强调了手工业生产方式而非机械化,我们甚至可以在《包豪斯宣言》中看到“回归手工艺”的口号。

随着工业化大生产的快速发展及社会环境的飞速变化,格罗皮乌斯的理念也发生了一些转变,开始重视直面工业化社会的设计,这也赋予包豪斯的探索以更多的理性主义和功能主义色彩。这期间,格罗皮乌斯广招贤能,聘请优秀的艺术家、设计师、工业技术人员与手工匠师共同研究、共同授课。在1919年到1924年之间,约翰·伊顿、里昂耐尔·费宁格、格哈特·马克斯、穆希、施莱默、保罗·克利、施赖尔、瓦西里·康定斯基、莫霍利·纳吉等人陆续来到包豪斯任教。这些人才虽专业不同、个性也不同,但却共同被包豪斯的理想主义氛围感召,充满激情地展开了一系列探索,所涉及的领域由基础理论延伸到具体技术,更创造性地将不同学科交织在一起,逐渐形成了以“艺术与技术的新统一”为核心的包豪斯理念以及“教学与实践相结合”为特征的包豪斯模式。其意义正如湖南大学教授何人可所说:“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包豪斯是目前为止最全球化的设计学校。包豪斯将世界各国最优秀的艺术家、建筑师和设计师结合在一个小小学校之中,此后再也没有类似的学校出现过。而这也正是它之所以具有如此长久的影响力的原因,它将全球精英人士集中在一起,凝聚在了设计革命大旗之下。”

1928年,瑞士建筑师汉斯·梅耶就任包豪斯的第二任校长。作为一位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梅耶信奉激进的功能主义和反美学观,认为“艺术并不仅仅意味着美观,艺术并不只是情感的表达,艺术仅仅是秩序。”梅耶对包豪斯的课程设置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在办学方针上更加强调功能性、科学性与政治性,最终却使得包豪斯走入泛政治化的道路。

1930年,梅耶被迫离任,密斯·凡·德·罗成为包豪斯的最后一任校长。1932年,纳粹进入徳绍后他将学校迁至柏林的一座废弃厂房中,并进行了一系列改革措施,以期将包豪斯改造为一所纯粹的设计教育机构。作为现代主义建筑大师,密斯极为注重建筑设计在设计教学中的统合作用,秉持这一理念,他将包豪斯原有的教学作坊划分为建筑设计和室内设计两部分,大部分的艺术课程被削减,教学活动以建筑为核心进而凝聚其他专业。密斯的改革将包豪斯的建筑设计带入到一个新的高度,客观而言,也在现代设计教育领域中进行了一次极有意义的探索。然而,随着当时德国政治环境的不断恶化,包豪斯的发展进入困境,以至在1933年被纳粹政府勒令关闭。

回顾包豪斯校史,虽然它各个时期的发展路线都呈现着不同的思想面貌,因而可以说是不同的理念引领了相应的实践。但我们又必须承认,浓郁的理想主义色彩和执著的乌托邦式追求却又始终贯穿其中,甚至还包括一定程度的共产主义情结。究其成因,社会环境与文化环境皆是不可忽视的因素。魏玛共和国作为德国近代历史上第一个民主共和政权,其自由的文化氛围为包豪斯提供了发展的土壤,正如中国艺术研究院副研究员曹小鸥所说:“德国人普遍认为,魏玛是德国的思想之城。我去年刚好访问过它,深深被这个小城的气氛所吸引。无论是广场上席勒和歌德的著名铜像,还是遍布小城的大学和名人故居,甚至曾经被用来做纳粹集会地,都保留了时代的印记。一战以后的魏玛共和国虽然处在‘左’和‘右’之间,但它的领导者为了解决矛盾,在政策和制度等层面都进行了积极的探讨,在希特勒当政之前的时间段内,总体显得开明和具有活力。这些都为包豪斯学校的早期建设创造了条件。”

艺术与技术的交织、理性与感性的交融、理想与现实的碰撞,令包豪斯精神既丰富精彩又复杂多样,这是迄今为止世界上任何一个设计院校都不具备的特质。究其影响,张夫也认为:“由于魏玛时期短暂的自由和平环境,各种思想得以在包豪斯质询、试炼,进而激发了设计方面的最大创造力。包豪斯的办学经历了从手工艺和工业化之间的摇摆,到全面为工业化、现代化、批量生产服务的变化,为欧洲现代设计奠定了基础。多位曾任教或求学于包豪斯的现代设计大师,带着各自的理想来到这所院校,又最终将这里的精神传播到欧洲各地乃至美国。其中凝练的设计方法、理论与思想就是欧洲设计发展的最大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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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3年包豪斯作品展海报


打破藩篱 建构设计教育 

《魏玛国立包豪斯教学大纲》明确记有“包豪斯致力于将所有创造活动联合为一个整体”这样一句话,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包豪斯的师生们始终以“宣言”与“大纲”为精神主导,同时又不断将个体的创造力投入到整体的思考与实践当中。精神层面的一致性统合了行动层面的多样性,这不仅使包豪斯的教学活动充满了生机与活力,更激发了各个行业、各个专业之间的交融与整合,从客观上打破了各个领域之间的藩篱,深入探索了工业化背景下纯艺术与实用艺术相结合、艺术与科技的结合、设计活动与社会生活的关联等一系列重要问题。

由此所形成的一整套设计教育理念和教学方法,为后世设计学科体系的建设奠定了基础,诚如刘佳所说:“包豪斯的出现对现代设计理论、现代主义设计教育和实践以及后来的设计美学思想等方面的作用都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同时它也为德国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工业设计奠定了基础,并且开创了国际现代主义设计之先河。包豪斯倡导建筑家、画家、工程师、工艺技师要‘面向工艺’,经过曲折的实践和发展,逐渐形成了重视功能、技术和经济因素的设计实践、创作方法和教学体系的现代派设计思想。”

具体而言,在理念培养方面,包豪斯极为注重对学生设计观的塑造,强调设计的目的是为人服务而非仅仅制作产品,强调设计的功能是解决问题而非仅仅创造外观形式,强调设计活动要遵循科学规律和自然法则而非仅仅依赖感性经验;在课程设置方面,包豪斯强调科学严谨的设计方法,注重学生实际操作能力的锻炼。各个领域的导师也充分发挥自身所长进行联合教学,带领学生面向标准化、批量化的工业化生产在材料、工艺、技术、形式等方面展开多样化探索。同时,包豪斯师生也极为注重以研究带动教学,他们不断从现代科技与现代主义艺术当中汲取养分,并将其转化为推动现代设计发展的动力。例如,其师生在平面构成、立体构成、色彩构成三个领域所取得的研究成果,直接为现代设计教学基本框架奠定了基础。

在谈及包豪斯对中国设计教育的启示时,中央美术学院教授许平总结道:“包豪斯在创作与教学中打破了不同领域、不同行业间的界限,使多种创造性的理念和技术得以融合。师生们往往会为了提高产品的品质而进行跨界合作,以多学科介入的方式共同做好一件事情,例如,涉及玻璃时就会有精通玻璃工艺的老师参加,涉及工业技术时就会有精通技术的老师介入,像那时出现的包豪斯灯、包豪斯家具设计等都是这种合作的成果。在我看来,对当代设计教育而言最具有启示性的一点就在于,包豪斯不以学科己见为约束,也不以学科发展为目的,而是以人们生活品质的改善为最终目标。设计为人民服务不是一句空话,在这方面还有很多观念、方法和经验都需要我们进一步理清楚,然后转化成对中国设计教育的长远发展而言有着重要意义的东西。”


保罗·克利与康定斯基.jpg

保罗·克利与康定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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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析大师单页 约翰内斯·伊顿,192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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构图8号 康定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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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斯设计的巴塞罗那世博会德国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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