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体论与达·芬奇的艺术探索

刘德卿

对于列奥纳多·达·芬奇，亦如对于布克哈特，一方面达·芬奇是非凡之人，犹如圣人，我们难见其奥，另一方面，我们看他往往不自觉地带着自己的眼镜，或者画家的眼镜，或者科学家的眼镜，或者发明家的眼镜……从而使我们坠人多重眩晕状态。整体论观念既是他的人生哲学的核心理念，又是我们综合各方面认识他的途径。

达·芬奇的作品有一种异乎寻常的表现力，这种表现力得自于他充分运用经验的眼睛和理性，一方面寻求美，一方面寻求知识，建构“绘画科学”。正如理查德·塔纳斯所言，文艺复兴是许多对立事物的平衡和综合，既有古希腊和中世纪的思想，又有现代的思想，它们之间的平衡即是文艺复兴特色，达·芬奇的作品亦是如此。就其思维方式而言，达·芬奇既有古希腊的整体论思想，又有具体而微的经验与观察。由绘画、解剖及观察得来的经验、知识，亦成为他丰富、推衍宇宙这个宏观世界奥秘的微观世界。详尽的观察、探究自然、社会、人的种种现象及规律，并且把其逼真地、生动地再现于人们眼前。但是要把其中所蕴含的宗教寓意、现象之下统一的宇宙本质揭示出来，这才是达芬奇一生为之痴迷、为之探索不已、为之不断舍弃其他的目标。“绘画是了解神奇万物创造者的方法——这是热爱发明者的方法。事实上，伟大的爱产生于对所爱事物的真正理解。”[2](P180)在他的思想中，整体论占据主导性地位。因此，他一方面认为绘画是科学，另一方面具有一种神性。“绘画不只具有科学性，而且还具有神性，因为它是把画家的心灵转变成一种近乎上帝的心灵的东西。”[3](P53)达·芬奇所创造的魔法世界内在地呈现了人文之内涵，但其初衷却是为了激发观者的虔诚的宗教情感，而非反宗教、反上帝。这是文艺复兴时期艺术的共同特点。

整体观观念在达·芬奇的探索中首先表现为许多事物的类比，微观世界与宏观世界的对应，万物同一的思想。类比方法由来已久，在中世纪经常得到应用，是用一种熟知的事物探求未知的事物的方法，一类事物所具有的某种属性，可以推测与其类似的事物也应具有这种属性的推理方法。这是人类探索未知世界的一种基本的方法，当然由此得出的结论还须得到检验，才能成为人类的真知识，而不是纯机械的推理。达·芬奇运用这种方法作为一种基本的思维方式，同时运用他艺术家的特有手段：图绘，将考察、观察的事物用详尽清晰的图像表现出来。他的笔记本经常是图像与文字杂陈，类比得到了视觉的肯定，相互印证，相互生发。他的图像与笔记呈现出一种无可置疑的生动和活力，比单纯运用抽象推理、思辨，比单纯运用形象，呈现出一种引人入胜的、跳跃性的思维推进。

精微地、细致地观察使他痴迷于多种事物的细节，从中又智慧地发现一些奇异的现象：“从树的高度的每一段看，全部树枝合在一起，其粗细与主干相等。运动情况相同，沿河长各段支流的流水之和等于主流。”[4](P145)“抛石人池，池水激起许多同心圆形波，石入水处为圆心。声音在空中也以圆形扩散，处于明亮大气中的任何物体都以球形扩散，并以自身的像充满空间。”[5](P169)最经典的类比是来自古希腊的微观世界和宏观世界的观念，他写道：“古人把人称为小宇宙，这名称很恰切。若认为人体由土、水、气和火组成，则人体与地球相似。人体内部骨骼是肌肉的固定支架，岩石则是地的支柱；人体内部有血库并以肺的扩张和收缩进行呼吸。地球的海洋以每小时涨落一次的海潮进行呼吸，像血库以血脉遍布人体，海洋也以无数河川布满大地……但是，大地却缺少神经……除此之外，其他的一切，人体与大地是极其相似的。”[6](P37)一是人体与地球的组成元素由土、水、气和火组成，一是将人体与宇宙相比，认为人体是宇宙的模特。他生命晚期写作的《解剖学》草稿，仿照托勒密《宇宙志》的写作方式，用15幅全图展示人体这个小宇宙，托勒密将大宇宙分成几个区域，他也将人体分成几个区域。与古希腊时期以及文艺复兴时期的那种大到宇宙的宏观世界概念不同，达·芬奇的宏观世界并没有广阔到整个宇宙，而是限定在他所能观察到的太阳、月亮、地球。这正是他与同期新柏拉图学院的人士不同之处，那些人致力于星体与人世的对应的研究，致力于使星体及星带、黄道十二宫对人产生影响的占星术。

整体论观念在达·芬奇的探索中还表现为世界是有机的，不仅仅是一些具有深层一致规律的事物的堆积和总和。“土地之间相碰时仅仅稍微移动了相接触的部分。用水撞击水时在撞击点周围形成了波圈。在较长的距离里，空气中的声音(也是如此)。在火里显得更长。进一步讲，还有处于宇宙之中的心智：但是由于它是有限的，它无法含括无限。”[7](P201)古希腊哲学构成世界的四元素：土、水、气、火，以及心智与灵魂，它们的运动方式是相同的，都是以波动的形式传播的。这个世界的不同领域有着统一的“波动”法则与运动规律。正是由于这些波动世界万物才有了自身的运动和相互之间的作用，世界才有了勃勃生机。

由这些元素构成的人体是一个相互调和的、有机的整体。达·芬奇在继承人体的神圣比例观念基础上，观察、度量自然事物、人的现实中具体表现，解剖人体探求上帝所创造的最高产品所拥有的原理、所富有的精巧。他的1500幅人体解剖图，一是用来分析、图示其中各部分的构造，一是用来探讨各部分之间的关联与协作。“当一个人向上跳起时，在脚趾离开地面之前，头的速度比脚跟的速度快三倍，比臀部的速度快两倍。这是因为三个角度在同时伸展，最上面的是躯干从前面连接大腿的地方，其次是大腿后面连接小腿后面的地方，第三是小腿前面连接脚骨的地方。”[8](P211-212)1490年他的一系列素描，在维特鲁威的人体比例基础上更为精确地展示人体各部分之间的比率，其中一幅即《维特鲁威人》，素描的上面和下面写满了小字，紧挨素描下面是用手指和手掌为单位作的比例尺。素描图像描绘了一个人体的两个姿势，恰似飞翔的两个动作。一个动作是两脚并立，两臂平伸，整个人体正处于一个正方形内，另一个动作，他写道：“如果你将两脚分开，使身高降低十四分之一，并抬伸两臂，让中指尖与头顶处于同一水平位置，你该知道，你伸展的四肢端点正处于以脐眼为中心的圆的圆周上，分开两脚间的空当构成一个等边三角形。”[9](P123-124)他把现实的人与正方形、三角形和圆这些柏拉图的理念形式联系起来。他还总结道：“整体的每一部分必与整体成比例……我想大家都应了解这条原则同样适用于所有动物和植物。”[10](P123)

包括地球在内的宏观世界即自然也是一个有机的整体，万事万物之间是同一的、和谐的，它们之间又是相互影响的。“每个物体单独地把它自己的像充满于周围空气中，而这同一空气能够同时容纳空中的无数其他物体的像；整个大气里能够看到每个物体的全部和每个物体的最微小部分，所有物体遍布于整个空间，所有物体都在整个空间的每一最微小部分；每一部分在全体中，全体在每一部分中。”[11](P94)他相信：“(人)永远无法发明出任何比自然更美、更贴切、更直接的事物。因为在自然创造的世界中，没有任何东西是有缺憾的，也没有任何东西是多余的。”[12](P79)这样的大自然又是一个威力无比的大自然，既可以创造一切，又可以毁灭一切，可以与上帝相比肩。在这样一个宏观世界中，人与万物、与自然是和谐与共的，互为一体的。虽然没有直接证据表明，但是在一个叫安德列亚·科萨利的人1515年给朱良诺·德·梅迪奇的信中，谈到莱奥纳多·达·芬奇，不愿吃有血腥味的饮食，不愿伤害任何有生命的东西。在达·芬奇的一份健康规则清单中，他明确写道“粗茶淡饭”、“少量低度酒。饮酒勿空腹”。他经常从集市买鸽子放生。他在他的笔记中明确表达了对于人类残忍对待动物、人类之间的残杀以及人类对自然的掠夺的厌恶之情。

世间各种动物总是相互争斗。争斗各方都受到极大的损害和伤亡。人们之间相互残杀和吞并，怨恨无限；地上巨大森林的树木受到人的肆意砍伐；人在饱食之后，就想方设法给各种动物带来死亡，恐惧，苦役，恐怖和驱逐；人出于极度的自豪而臆想飞天，但沉重的肢体把他们约束在地上；地面上下和江河湖海里的种种生物无不受人的追逐、扰乱和掠夺；人的躯体成为被他们杀害的所有动物的墓地。

啊，大地，你为什么不裂开，让这些人沉沦十八层地狱，在天神面前再也不能显示如此残暴可怕的怪兽形象。[13](P211)

他希望他所探明的自然规律如流体力学、机械力学、地理学，能够成为有用的知识，1503-1504年在比萨和佛罗伦萨开战期间，使贯通两地的阿尔诺河改道成为佛罗伦萨制约比萨的战略方案，达·芬奇早就考虑由此开掘一条运河直达海岸，使这一地区普遍受益，此时勘察这一地带并设计工程方案，并设计了许多机器(其中有挖掘机)以加快工程进度。但是最终由于资金、工程量巨大、执政团对于一些细节的难以理解而放弃。

附图：达·芬奇手稿中头骨截面图(英国温莎城堡皇家图书馆)Frank Zllner /Johannes Nathan：Leonardo da VinciⅡ:The Graphic Work.Taschen,2011.P407

达·芬奇的整体观观念不只是类比、有机，还有更为重要的东西——人体、地球、自然成为一个整体的缘由，即灵魂与力(力或能，是他总结出的宇宙中所有行为和现象的关键)[14](P217)。有了灵魂，人体、动物才有了生命，有了力，自然才有了各种运动和生命的形式。1489年他在三张纸上画了八幅不同角度的头骨习作，其中一幅画边上写着：“a-m线与c-b线相交的地方，就是各种感觉的交汇之所。”(见附图：达·芬奇手稿中头骨截面图)这是他解剖人体的兴趣所在，是他探索寻求的中心。因为这里据他判断是大脑的真正动力室，也就是亚里士多德所说的共通感，即人的灵魂所在。他用清晰、客观的图绘确认了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探讨的东西。“灵魂是很明显位于进行判断的部位，位于所有感觉汇集的地方，那里被称为sensus communis，而不是像很多人认为的那样是处于整个身体之中。”[15](P189)人类、自然的极其完美、超群，来自于上帝的创造，来自于上帝所安放的灵魂。“在肢体内注入母体的灵魂……在适当的时候唤醒胎儿的灵魂。”[16](P137)因此他的绘画首要观念和最初动机是描绘灵魂，表现事物的内在本质，正如我们在他的作品《蒙娜丽莎》、《最后的晚餐》以及自画像等素描中见到的那样。

生命体内的灵魂与自然界的力是世界万物运动、存在的本质，它们又是从何而来？这是一个难解的谜，很多哲学家、科学家只好归之于上帝。达·芬奇的整体论思想尽管来自于古希腊形而上学观念，但是他又有着经验与观察的实践精神，他感受到了太阳的光和热的炙烤，他认为：“在整个宇宙中我从没看到过一个物体的大小和能力比太阳大，太阳的光照亮了宇宙中的所有天体，一切活力都是从太阳那儿降临的，热是一切生命的源泉(生命的火花)，宇宙中没有任何别的光和热……”[17](P44)他以直觉的领悟做了一次演绎的跳跃，彻底地将太阳置于富有秩序的宇宙图景之中心，同时预示着后世分析性思维的兴起与发展。

他以自己的细致准确的观察与形象的直觉推理的结合，将对人与自然界的本性与相互作用的思考带入形而上学的领域，建立起统一的宇宙整体观。从人体到地球、宇宙，从空间到时间，从无生命的物体到人的灵魂，他孜孜以求的就是要找到其中的奥秘，找到那神奇的大自然和上帝的创造的奥秘。在这种探寻中他创造了很多的奇迹，同时放弃了很多进行中的实验与创造，进入更深层次的研究。他的一生就是要不断的探究，不断地接近上帝的心灵。

（作者简介：刘德卿，山东艺术学院《齐鲁艺苑》编辑部执行副主编、教授、硕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