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凌 | 袁运甫:装饰主义与大美术观

张晓凌  发表时间:2018-10-12

夏日之末,酷暑难当之际,重新翻阅2006年访谈袁运甫先生的对话,似有清风徐来,沁人心脾。对话的文字虽是兴之所来的杂感,却也自立系统,其议题所涉甚广。诸如“装饰”概念的再认识、“大美术”观、中央工艺美院的学术性格与传统、艺术与科学的关系、中国画的兴衰等;当然,也少不了臧否人物的内容。最后,聊到了中国当代文化战略缺失等问题。字里行间,尽显袁先生的家国情怀与学术主张。袁先生的谈吐从容中道,摧刚为柔,虽胸次槎枒,却出以柔厚,一派长者风范、风人之致。谈话间,我的一二激愤焦杀之言也变得敦厚起来。十余年逝去,其情景却似在眼前。袁先生优游不迫的手势,浑厚舒缓的声调,孤峭超拔的见识,雍容中自有风骨凛凛的神态,组合成我心目中知识分子艺术家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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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华——袁运甫艺术之美”开幕式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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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华——袁运甫艺术之美”展览研讨会现场

由此回想起中央工艺美院成立时的盛景。在新中国艺术教育史上,中央工艺美院多少有些与众不同——甫一成立,即为成熟。在服务于国家经济建设的大前提下,学院确立了独标一格的教育理念:专业教学紧密结合生产,工艺美术与设计为广大人民的衣、食、住、行服务;接受欧洲的综合设计思想,强调艺术与科学的结合;继承和发展民族民间的装饰艺术,学院以装饰艺术家为主导。更为有趣的是,庞薰琹、郑可、柴扉、祝大年、袁迈诸先生还联名提出了“院长民选、教授治校”的民主办院的倡议。这些理念,即便放在今日,也极为超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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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80年代,袁运甫在工艺美院课堂上

概而言之,中央工艺美院的办院理念可称之为“装饰主义”。那么,何谓装饰主义?“装”者,可谓将思想、哲理“装入”艺术之基体;“饰”者,乃是让思想、哲理在艺术形式上发散出光华。我以为,这一命题称得上内涵精魂,外耀锋芒,是为新中国美术最具现代性价值的命题之一。“装饰主义”思想形成后,即成为中央工艺美院的精神灯塔,其光芒始终闪耀在这所院校的每一个学科之上。无论政治动荡,还是院校变迁,它都一如既往地护佑着这所院校。

然而,这一切都似乎因袁先生的离去而戛然而止。

作为“装饰主义”的传承者、开拓者,袁先生远去的背影犹如“装饰主义”在历史上立下的最后一块界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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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袁运甫陪同关山月、谢稚柳、秦宣夫等参观机场壁画

林无静树,川无停流。自新中国建立以来,中国美术就以“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旨归为核心,致力于探索、建构自身的现代性。上承张光宇、庞薰琹之学理传统,下启改革开放新一代艺术家的袁先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观察、评价中国现代美术的全新视角。

袁先生早年求学于国立杭州艺专时,曾在黄宾虹之子黄映宇的引导下,得黄老先生的耳提面命。黄老先生习太极、吟诗抒怀、苦修笔墨、伏案著述的场景,在袁先生心里留下了人生第一次难忘的绘事人文心迹。及至中央美术学院读书期间,又逢大师云集、群星灿烂的时代。张正宇为袁先生的主任导师,授课业师则有叶浅予、张仃、庞薰琹、周令钊、夏同光、王朝闻、梁思成、艾青、王逊、黄苗子、张正宇、王世襄、董希文等。每念及于此,袁先生都会用四个字概括:“永生难忘”。这个“永生难忘”,我的理解是,它不仅是情感的,还是道统的。诸前辈大师所深植于袁先生记忆中的学术道统,才是“永生难忘”之真谛,它构成了袁先生一生的学术基石与价值取向。

如今,各美术院校的基础条件一流,但这样的学术大场面却不可再现,思之令人扼腕。在感叹袁先生学逢其时的同时,也应注意到这样一个事实:没有大师、名师的院校,很难形成自己的学术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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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运甫 佛像与门画 1959年

以装饰主义为旨归,在兼学共融的基础上,袁先生积数十年之功,提出了“大美术观”的新思维,从学理传承上看,这一新思维脱胎于张光宇的“大美术”精神。《运甫从艺自述》开篇即说:“审美情理的通达并贯以实践,则多有锐敏的艺术发现与创造。我的老师张光宇教授视此为大美术的通途……”此外,张光宇还强调艺术“要有浪漫的想象与相应的生活积累”“艺术要厚积薄发”,兼收并蓄,博采众长。对此,袁运甫极为推崇,他在《大美术的旗帜——张光宇教授》(1992)一文中写道:“光宇先生是一位‘大美术’事业家,他不喜欢把自己封以专一性或职业化的头衔,希望最大限度地展现自身的社会潜能与价值。他在艺术上的影响遍及纯艺术、装饰艺术、实用艺术、表演艺术等广泛的领域。古人说得好:‘有容乃大’。关键是他胸怀博大的容量,具有敏锐地捕捉一切优秀艺术和美的眼力,同时又富有坚实的能力,足以适应并解决一切创作中的疑难和问题。要做到这一点,没有宽阔的文化艺术修养与素质是做不到的。因而说张光宇先生是‘大美术的旗帜’,应当之无愧。”张光宇美术思想对袁先生“大美术观”的形成,的确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而张光宇的“方圆论”,则为袁先生的艺术创作提供了通向阴阳大法、传承通变等创造性原理的途径。在跟随张光宇整理、研究中国民间美术、装饰绘画与艺术设计时,袁先生更是眼界大开、受益良多,从而将“积累”“通达”“博采”的艺术观化为“有容乃大”的艺术精神。袁先生有一文集,名曰《有容乃大》,正是其“大美术观”的集中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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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运甫 中华和钟(局部) 1999年 北京太庙大殿

按袁先生的艺术路径,“大美术观”虽从纯艺术出发,而其落脚点则是社会所广泛需要的、与人民生活普遍而紧密联系的装饰艺术和实用美术。从艺术的要义上看,这种追求,不仅仅是艺术领域的扩展与延伸,更重要的,它还是艺术价值功能的根本性转化: 从“小我”向“大我”的飞跃,从“自娱”向“共享”的拓升,从“渡己”向“渡人”的超越。其精神内涵,或可视为佛家“悲智双运”的现代世俗版。在实践层面上,“大美术观”强调发现与创造,要求艺术家在不断发展和变化多端的现代生活与社会实践中,具备在一切事物上发现美、捕捉美、感悟美、阐释美、融会美和创造美的能力。因而,“大美术观”之“大”者,首先在于美术所面对的对象世界之大,其广大性、发展性、多样性,对艺术家的综合素质和创造能力提出了新的挑战。从这个意义说,所谓“大美术观”,其实就是一种与时俱进、与世俯仰的艺术创造观和发展观。

落实于教学和创作实践,所谓“大美术观”,就是打破绘画、雕塑、公共艺术、工艺美术、设计、史论研究之间的壁垒,在文化层面上兼容并包,“在艺术之间相互渗透的过程中得以寻获更理想的选择以至创造。”唯如此,中央工艺美院多年来的教学与创作才形成了“囊括万殊,裁成一相”的博大气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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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袁运甫陪张仃先生参观世纪坛壁画制作工地

将“设计”观念引入艺术创作的各个层面,构成“大美术观”的核心要义之一。袁先生一针见血地指出:“‘设计’这个词,在美国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都具有普遍的重要意义。几乎所有触及视觉的对象都是经过美术设计的。美学作用于社会精神生活与物质生活的手段,就是设计。西方社会的价值观念决定了工艺美术、装饰美术、实用美术或叫做工业美术的突出地位。”为此,袁先生甚至借用德国建筑家和教育家格罗佩斯之言,不断地向美术界和社会呼吁:“建筑家、雕刻家和画家们,我们都应转向应用艺术。”今天看这些文字,我仍能体味到袁先生当年的苦心孤诣,他之所以呐喊般地强调设计、应用艺术的价值,是有针对性的。按我的理解,它至少针对二者:中国传统文人艺术坐而论道所带来的流弊,以及设计、应用意识落后所导致的环境艺术的丑陋。可惜的是,袁先生的登高一呼并未获得社会的普遍共识,以至于我们今天的城市、公共艺术建设越发地神憎鬼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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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运甫 绍兴鲁迅路 1961年

在“装饰主义”和“大美术观”的视野下,袁先生提出了其艺术创作的总体目标:“创造现代的,以传统文明为基础的、具有进步特征和原创性精神的新艺术。它将以当代社会发展的基本需求为起始,超越和包容历史上所有艺术风格和形式为特征,以具有当代中国气派和现代精神的面貌出现。”纲举目张,袁先生的创作由此呈现出恢弘的精神气象:无论是由他担纲总设计的国家级大型公共艺术工程,还是中国画、油画、水粉画、壁画、彩墨画、插图艺术、设计艺术以及各种新旧媒材的创作,他皆能达到既博且专、取精用弘、圆融无碍的境地;在美学风格上,他将敦煌石窟艺术、墓室壁画与欧洲早期现代艺术以及民间工艺美术进行了创造性的融合与会通,知常求变,唯变所适。作为中国壁画运动复兴的引领者之一,袁先生以壁画为核心的公共艺术创作的数量之巨,可以开列出一个长长的名单。从1973年的鸿篇巨制《长江万里图》稿,到1977年参与毛主席纪念堂的公共艺术创作,再到1979年首都国际机场的《巴山蜀水》,袁先生的壁画创作,开创了当代公共艺术发展的新时代。此后,他又接连不断地为人民大会堂、全国政协、最高法院、最高检察院、邓小平故居陈列馆等国家部门,完成了一系列公共艺术工程,并为众多城市公园、广场、地铁、大学等创作了大型的地标性作品。其代表作如:北京地铁建国门站大型陶瓷壁画、北京发展大厦大型玻璃与金属悬雕艺术、北京世界公园门区广场大型彩色石雕镶嵌铜壁画、尼泊尔首都国际会议大厦门厅铜镀金浮雕壁画、北京“中华世纪坛”大厅大型环形壁画与整体环境的综合设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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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运甫(总体设计、创作组组长) 中华千秋颂 500cm×12000cm 2000年 中华世纪坛世纪大厅浮雕

在袁先生众多的艺术成就中,中国画创作是一个重要方面。举凡写意花鸟、山水与人物,写生性风景,写意构成以及重彩花鸟、山水等,袁先生皆一一涉猎。在创作中,他善于发挥水、色、墨混沌交融的表现效果,其彩墨作品,墨中有色,色中有墨,既展现出雄浑壮丽、恢弘磅礴的精神气象,也洋溢着幽雅闲远、清逸蕴藉的诗性特质。其语言充分发挥了没骨设色、泼墨、泼彩相结合的优长,并辅以铺水、渍水、泼水之法,极尽“渲”“淋”“涮”“滚”“凝”“积”诸手法之能事,同时也成功地吸取了敦煌壁画古朴绚丽的色彩表现效果,以及民间艺术祥和喜庆的原生色彩趣味。另外,将光影创造性地引入画面,也是袁先生彩墨画创作最为得意的地方。画家通过光的流动感与微妙变化,幻化出虚实结合、有无相生的无上妙境:荷塘之光影,或袅袅如宵雾朝升,游烟连云,意态纤郁;或逸宕如春云浮空,流水行地,芳艳撩人,使画面形成了流光徘徊、通体皆灵的意味。其色墨辉映处,或沉凝静穆,或斑驳诡谲,譬翕张而气作,犹吹煦而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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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运甫纽约大桥 198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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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运甫晨风 2011年

如何整体性地描绘袁先生的形象呢?这的确是一个难题。他是百科全书式的艺术家,又是在特定领域一骑绝尘的探索者;他是前辈事业的传承者,又是新领域的开创者、引领者;他是中西艺术传统的学生与守护者,又是艺术教育的一代宗师,名下桃李芬芳;不错,他是一位哲思者,一位知识分子,但他更是一位大匠——他的那些堂皇之作,既出于哲思,也出于手艺与劳作。

最后,我想,还是通过吟诵清人陈恭尹的名句来领略袁先生的人格与艺术吧:

夜月虚茅宇,春风到栋花。

201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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