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海涛:臣子怎敢接受帝王的“千里江山”?——希孟《千里江山图》卷中的“隐义”

冯海涛  来源:中国美术报网 发表时间:2017-11-16

【本期话题】“千里江山”:谁的“江山”?

策划:李振伟 颜培大 李腾

编者按:近日,故宫展出“千里江山:历代青绿山水画特展”,观者如潮。关于《千里江山图》,历来评述的着力点都围绕在年仅18岁的天才画家希孟身上。例如,清代收藏家宋荦断言王希孟完成此图后,20余岁即殒命。前北京故宫博物院院长杨新早在1979年第二期《故宫博物院院刊》发表《关于〈千里江山图〉》一文,对宋荦的结论提出质疑。他认为,这件作品并未有画家款识,只是在卷后蔡京跋文中提到作者“希孟”,至于其姓氏,并未提及,而现有的文献也并未有关于“希孟”的记述,宋荦关于“希孟”生平的记述至少应该存疑。近期,艺术史家曹星原的一篇文章《王之希孟——〈千里江山图〉的国宝之路》(故宫新刊物《展记》2017年十月号,总第一期),再次引发了关于《千里江山图》和对于作者“王希孟”的质疑。文章分别从北宋蔡京跋文绢幅的质地、尺寸和损坏程度与画芯的差别,作品描绘手法水平的“参差”状况,元李溥光跋文内容与画面的“矛盾”,以及清乾隆“三希堂精鉴玺”盖压在宋代玺印“缉熙殿宝”之上的特殊情况等问题一一剖析,最后认为是清代的书画收藏家梁清标将一幅“并不高明”的古代无名画作与蔡京题跋、李溥光题跋组装而成的作品,“希孟及其画作都是为帝王而存在的,他是王之希孟”。至此,本来被认为是北宋时期的精品力作,陡然降格为后世藏家的“大拼盘”。当然,此观点并不能得到全部学者的认同。对于同一个作品,用不同的研究方法得出不同的结论,到底是画有问题,还是方法有问题?本期时评,特以“‘千里江山’:谁的‘江山’?”为主题,邀请相关专家以不同研究方法,多角度论述“千里江山”的来龙去脉。


导读

●张渝:曹之希孟,我的江山——谈曹星原《王之希孟:〈千里江山图〉的国宝之路》一文

●曹星原:《千里江山图》是梁清标欺君罪证

●韦宾:《千里江山图》研究中的文献问题——《王之希孟:〈千里江山图〉的国宝之路》读后

●余辉:三次装裱五次进宫的《千里江山图》卷

●冯海涛:臣子怎敢接受帝王的“千里江山”?——希孟《千里江山图》卷中的“隐义”


臣子怎敢接受帝王的“千里江山”?

希孟《千里江山图》卷中的“隐义”

□冯海涛

《千里江山图》卷作为北宋存世最为重要的一幅画作,因蔡京的题跋,将诗画皇帝宋徽宗、天才少年希孟及一代权相关联在一起。

故而,学界的研究也多集中于此。

对于一幅1191.5cm长的手卷,希孟创作的文本主线是什么?其构图布局的空间逻辑是什么?其创作的背景是什么?宋徽宗的“亲授其法”是什么?所谓“大青绿”是一种什么样的技法?这张作品的名字真的叫《千里江山图》吗?这些问题都没有被解答。

作为一名从事山水画创作的画者,常识告诉我,如果以上问题不能被合理解答,即便希孟在世,也会如断线的风筝,无所适从,根本不可能毫无目的的绘制半年。

带着这些疑问,我从图像考古的角度切入,直接复制《千里江山图》的一段,以揭示其绘制技巧。

并从图文对应的关系,将另一件与宋徽宗思想有关的文献,即《宣和画谱》引入,通过图像去寻找对应的文本,试着解开关于《千里江山图》卷的诸多隐事。

◆◆

《千里江山图》卷所用的石色体系有一个重要特点就是,颜色之间不可调和。

这一特点决定了这类作品只能以间接画法进行绘制。敦煌壁画、西方的坦培拉技法同属于间接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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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高窟北魏第254窟南壁 降魔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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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弗拉·安吉利科,圣母圣婴与天使,木板坦培拉

在坦培拉技法中,西方人是通过在素描底本上反复罩染,来获得层次丰富的色彩作品。这个特点启发了我,《千里江山图》卷下面应该也藏着一张完整的水墨山水的基础。现代仿真复制技术也证实了这一猜测。复制时会以标准色温的光线照射画面,再以上亿像素的感光元件收集信号。

在这种技术支持下,故宫博物院复制了《千里江山图》卷。经反复比对研究,我将该作品从墨稿、赭石层、绿色系层、青色系层分别绘制出来,证实了我的推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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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海涛临摹《千里江山图》步骤

经研究,《千里江山图》卷的绘制完全源于石色,并未如有些研究者所说的,在染天染水的时候使用汁绿。同是北宋宫廷画师李唐的《万壑松风图》也是使用同样的方法敷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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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 李唐 万壑松风图

这说明,在北宋徽宗年间,通过间接画法,以头绿加石黄上汁来敷色是一个典型的宫廷技法。希孟所用的“大青绿”画法并不是北宋及之前典籍中通用的名词。《宣和画谱》中以“着色山”“丹青”称之。这种画法与南唐画家曹仲元的细密法颇为相似,在北宋以后就很少有人使用。

◆◆◆

《千里江山图》卷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关于这件作品,历来评述的着力点都在那个年仅十八岁,即能得到天子亲授法门的天才画家——希孟的身上。

清代收藏家宋荦更是断言“王希孟”完成此图后,二十余岁即殒命,活脱脱一个天妒英才的千古憾事。事实上,前北京故宫博物院院长杨新先生早在1979年第二期《故宫博物院院刊》上撰文并发表了《关于千里江山图》一文。该文中,杨先生就对宋荦的结论提出了质疑。

在我们重读这件作品以后,不论是图像本身,还是画作上乾隆的题诗,甚或是蔡京的那段著名跋文,都证明杨新先生的质疑非常有道理。

政和三年闰四月八日赐。希孟年十八岁,昔在画学为生徒。召入禁中文书库,数以画献,未甚工。上知其性可教,遂诲谕之,亲授其法。不逾半岁,乃以此图进。上嘉之,因以赐臣京,谓天下士在作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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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京跋文

以上就是蔡京的跋文内容。在这短短几十字中,隐藏着一段发生在宋徽宗与蔡京之间,关于人才该如何为国效命的交流。

“政和三年闰四月八日”并不是一个平凡的日子,这一天是宋徽宗笃信的道教圣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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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喜

不仅在公元1113年的这一天,宋徽宗赐给蔡京这件寓意深远的作品。早在公元1112年的同一天,宋徽宗就曾经以一次史所罕见的宴会招待过蔡京。这次赐宴可称之为“极承平一时之盛”,原因在于:1、宋徽宗提前三日亲临宴会现场,并授意如何布置宴饮场所,而对“有司请办具上,帝弗用”;2、宋徽宗命令出内府酒尊、宝器、琉璃、马瑙、水精、玻璃、翡翠、玉等宝物用于宴会;3、宴会不用教坊女乐,而是代以“隶业大臣未之享”的“后庭女乐”;4、宴会之间,宋徽宗令蔡攸搀扶父亲蔡京一览外人不得窥探的禁中宣和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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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佶 文会图(局部)

宋徽宗之所以这样器重蔡京,实际上是为了笼络这个已经寒心的老者。

蔡京在徽宗朝的官路虽然显达,但也多坎坷、凶险。他先后于建中靖国年间、崇宁五年、大观三年被夺职,但又都复被起用。

大观三年这次被夺职最为凶险,“台谏交论其恶,遂致仕……太学生陈朝老追疏京恶十四事”。由《宋史》的这段记述来看,蔡京此次被贬看似凶多吉少,朝中众臣大有痛打落水狗之势。但是,因为雄心勃勃的宋徽宗意欲收复燕云十六州,遂在政和二年三月第三次召还了蔡京。这些在南宋王明清所著《挥麈录》中都有详尽记录。王明清出身于史官世家,其记述来源于蔡京日记,并历来为史学家所重。

结合这样的历史背景,我们再来重读蔡京的跋文。

“天下士”语出《史记·卷八十三·鲁仲连邹阳列传》,指那些“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取也”的隐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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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仲连

何为“作”?《説文解字》:作,起也。

联系上下文,蔡京的意思是:(对于)天下的高士、俊杰,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去起复他,使其为国家所用。政和三年的蔡京,不正是他所说的那个“天下士”吗?而宋徽宗当然是那个能使其“作”的明君。不仅如此,如果没有宋徽宗的“作之”,亲授其法,又哪能成就天才少年“希孟”的佳作呢? 

那么,宋徽宗召其回京又为何事呢?

在太清宫赐宴上,根据蔡京的日记,宋徽宗引用《诗经·小雅·六月》说明宴请的原因是希望他能效法周代的名相尹吉甫,北伐玁狁。蔡京以《诗经·大雅·江汉》回答,发誓成为召虎那样的名臣,为周宣王讨伐淮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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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 马和之  鹿鸣之什图卷之出車 纸本设色

在这君臣唱和之间,我们可以了解到,他们俩共同的隐事即北伐!同时,《诗经》是他们传递情感的一个重要通识文本,甚至可以说是官方语言之圭臬。

由此看,我们今天在鉴赏宋画的时候存在一个误区,我们往往不是以宋代人的话语系统去考察那个时代的精神产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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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宋代的语境里,《千里江山图》卷里有很多细节被我们忽略了。

例如,手卷是如何观看的?全卷出现的家畜为什么只有驴?山腰平台上的乡社是什么寓意?按照宋律,长桥不是应该有人看守吗?百舸争流的画面里,为什么只有一艘扬帆?影壁上为什么会长满藤萝?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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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图像线索引领我们逐渐解开了《千里江山图》卷的秘密。

《宣和画谱》作为记载徽宗朝内府收藏的重要文献,对我们了解宋代绘画的题材具有重要借鉴意义。

因为这部著作与《千里江山图》卷都与宋徽宗的思想有关,使得它成为了解题的关键。通过手卷的构图法则,我们在《千里江山图》卷中获得了二十一幅相对独立的画面。

结合《宣和画谱》的相关记载,加以对希孟留给我们画眼的分析,这实际上是一件以道家思想为线索,以《诗经》为文本起源的宋代招隐画卷。

希孟借鉴了宋代典型的画式,从卷首始,以《老松对南山图》《乔松图》《白蘋洲五亭图》《山阴燕兰亭图》《石淙图》《平桥图》《庐山图》《危栈图》《高隐图》《夏景山口待渡图》《捕鱼图》《严光钓瀨图》《松林会真图》《仙山图》《山阴磨溪图》《古岸遥岑图》《晓挂轻帆图》《江山渔乐图》《古木遥岑图》《写济南伏生像》《春山行旅图》等二十一式构成了所谓的《千里江山图》卷。

◆◆◆◆◆

这幅《千里江山图》卷的确可以作为图像去印证蔡京的跋文内容,也符合政和二年四月八日及政和三年四月八日的两次恩赏行为的语境。

可以确认,《千里江山图》是存世唯一含有细密设色法因素的北宋山水长卷,是研究北宋徽宗朝画院创作方法的重要实证。

通过比对,我们发现北宋时期的山水创作主要以宋以前文献,如《诗经》《论语》《汉书》《后汉书》《晋书》《唐书》《唐诗》《高士传》、《神仙传》等所记载的高人逸士为对象,以环境写人。

这件作品在北宋的观看语境下,不应该被命名为《千里江山图》卷,更准确的说,应该是《江山高士图》卷。

究其原因,一则,画中探讨的是贤人隐逸的故事,而非山水;再则,在宋代,作为宰辅大臣的蔡京怎么敢于从宋徽宗手里接受所谓的“千里江山”呢?这种事儿只能发生在当臣子将此卷进献给乾隆时,江山一统的寓意才符合行事逻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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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由于篇幅所限,本文从26000余字缩减到3000字左右,故省去论证细节及注释。仅存梗概思路,原文参见“中国美术报网·学术版”)


《千里江山图》全图赏析(请横屏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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