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袁运甫先生致敬

陈丹青  来源:《袁运甫向世界博物馆推荐丛书》 发表时间:2017-07-28

袁运甫先生的艺术生涯,今已度越五十春秋。半世纪以来,先生师从共事的前辈,或凋零,或身退,当今艺坛,尤在“公共艺术”领域内,若论承上启下,门类广涉,功业深厚,竭诚奉献如袁运甫先生者,诚哉硕果仅存。

  袁运甫先生早岁入杭州国立艺专,时在1949年秋,其求艺问道的全过程,正与新中国同龄。昔50年代,先生由中央美院而中央工艺美院,风华正茂,即慨然有“大美术”宏愿;60年代末,“文革”乱世,先生潜沉修炼,艺事不辍,而竟初成日后画境;70年代末,值先生年富力强,忝为主事者之一参与机场壁画盛举,从兹俨然后“文革”全国范围草创“公共艺术”主将。自80年代中执掌装饰艺术教学整15年,德高望重,育人无数,此一时期中央工艺美院的灵魂人物,无疑是袁运甫先生。     

  大致说来,袁运甫先生的绘画观是多极的、综合的、功能的、时代的 —— 他所胜擅的画工,在纸本、油彩、壁画及各种新旧媒材间往来无碍,既多且杂,而能专精;他所追慕的美学,兼取两宋山水画的宇宙观,敦煌、南欧与墨西哥古今壁画的富丽宏大、历代民间工艺的活泼喜气,及欧陆早期现代主义绘画的简明严整;他组构作品的图式,以中国古典雅文化、俗文化符号与现代西方设计学相交错;而他所秉承的宗旨,要言之,是为寻求当今时代为大众、为国家的新艺术,其情感立场,根植于民族自尊,其眼界胸襟,看向世界与现代:这原是几代本土艺术家与国家意识形态相契合的大理想,而在数十年曲折反复的文化情境中,时或受挫,时或推展,时不免流于口号与空想。可喜者,袁运甫先生精力弥漫、身体力行,天性达观、现世、积极,正是一位雄心勃勃、在“现实”与“实现”之间不倦周旋而能始终高悬理想的人。

  袁运甫先生的公业,多有评价,而其师承与教养,委实来历不凡,殊可表说。

  先生初在江南的老师,是倪怡德与关良,之后,师从习染者有林风眠、吴大羽、董希文、卫天霖、吴冠中等,均为国中纯绘画才子。关、倪二位取后印象派旨趣,落笔肯定,幅面简括,先生开手作画,即不落繁琐拖沓之弊;而林风眠的潇洒奇幻,吴大羽的神采飞扬,卫天霖的设色浓郁,及董希文命题创作而能绚丽多姿,均在不同面向予先生壮年期绘画观发生莫大的影响——其时,国中尚未有“公共艺术”之说,而以昔视今,今日“公共艺术”作者群谁曾有此之幸,与上代纯绘画精英交接同堂,孜锤炼?

  及至北上,有如命运的伏笔,袁运甫先生得与张光宇、庞薰、张仃、祝大年、雷圭元诸元老因缘际会,为其纯绘画教养豁然开启别一通途,他日遂玉成先生“大美术”宏愿。此亦今之视昔,感慨所在:袁运甫先生对上述师长始终怀抱景仰,在长篇自述中言及自己者殊少,感念师长者多多,此非仅尊师之德,更有同道同志之谊——自中国新兴美术事业起,有别于徐悲鸿先生主张“为人生而艺术”、刘海粟先生主张“为艺术而艺术”,当年组建工艺美院群体自始即抱持未经命名的“第三主张”,相对于徐、刘二说,顾其偏而求达、存其理而致用,尔来异同互见,各有交会 ——其中张光宇并张仃二位,说来乃画道之杂家也,本无心标榜一家;祝大年、雷圭元二位,工艺美术专家也,亦与纯绘画之“纯”有隔;更有决谰社公子庞薰,绘事隽雅,虽以装饰美学入于水彩油画,实与“公共艺术”有涉而无迹,也难归类。他们既不能被视做任一画种或体裁的独幅画画家,也不入政治性“主题创作”套路,他们各备巧艺,旨趣纷杂,脉迹虽殊,实则志同,其志,即在汇通雅俗,光大公共艺术。惜乎,今返顾其身处的阶段,看似逢时,实大不逢时;平心而论,以上人物均属当年自外于单一绘画取向的艺术家,虽负盛名,实为主流美术界“另类”,他们的共同际遇,是有理想而乏善局,虽开派而难施展,尤可叹者,此一群体的学术定位,始终被行政文化置于“工艺门类”之偏,用则用矣,终不能名正言顺,纵意而为。

  然以上精英在院墙内的教学生涯毕竟相对有为,遗泽后学,后学之中,乃有袁运甫先生集采众家,脱颖而出——数十年工艺美院诸元老聚散荣枯,壮志未酬,而居间传承,允为中坚,今惟袁运甫先生可谓荦荦大者,卓然有成。 

  二十多年来,先生于重要场所创绘的宏篇巨制,历历可指;而先生前30年绘事如何广为铺垫、久事酝酿,实鲜为人知;本次回顾展及精印画集收入逾百件单幅色彩写生与创作稿件,此前几乎未曾面世,实为窥探袁运甫先生轨迹不可或缺的历史文本,弥足珍贵。而比照今之院校现状,怀想昔年艺术教学,俯仰之际,感慨多端。

  这批作品分两类,一类是为壁画所作大型稿本,是宏篇巨构的“第一叙述”,精彩纷呈,极富观赏与研究价值。今公共艺术大型创制多呈功力不逮、粗陋空疏、应景应急之弊,看袁运甫先生二十多年前手绘稿本,莫不倾其才力,兢兢业业而堂堂正正,论风流韵致,较日后正篇尤或胜之,而当今相类稿本能获此等匠师之心手者,慨乎难求;另一类,则是先生数十年壮游天下的水粉写生,量质丰盈,元气淋漓,更呈示惊人的才具与功底,其特质,一是观照的主动,二是手法的提炼,三是局面与气势的完满。尤可注意者,这批画作既备高难度手腕而有别于写生技术习练;既是大型创绘的详实素材而迥异于虚构篇章——志在“公共艺术”而积有倾箱盈的写生,临场写生又能恣意操纵而不违写生之道者,遍观晚辈画手,非单技艺沦失,殊难望其项背,是连写生作为职业画家的“操守”,亦迹近无传矣。

  袁运甫先生对景,著眼大体,无惧纷杂,遍揽细节,不落琐屑:详察画中物象种种,举凡远畴近树、船桅钢筋、花枝标语、人群动态等,在在放胆描绘,取舍自如,凡有临场经验者,便知此为写生大难,非“主动”不可为也。而在景物纷繁间,观其“象”,成于“篇”,取其“姿”,形于“笔”,总能位置妥帖,主次俨然,此端赖“提炼”之功也。其中,以成于“文革”期间的大幅水粉,分量最重,气格最大,尤可叹者,乃画中丰沛的豪情:在风雨如晦的岁月,不计时运乖背,惟见山河壮阔,时值壮年的袁运甫先生居然锦心绣手,一日一幅,一幅一局——其作法,多循西画规矩,落幅则大有两宋画家居高临下、万般皆备于我之慨,以至每取一景,不论峰峦村巷厂区港弯,亦或万瓦鳞次名城广厦,先生必兴致勃然,务尽登高望远之胜,于是对景四顾,胸次浩荡,惟恐不得阔大,至于极端者,有化工厂全景一幅,先生竟攀抵烟囱顶端,荡然临风,展画竟日,其苦可知,其壮怀可佩也。

  闪烁之间,这批作品隐约可见前辈作画的缤纷意趣,如关、倪的扼要,庞薰的璇旎,董希文的响亮,吴冠中的恣肆……经袁运甫先生调理经营,乃自出一格,转呈朗健强旺、欣欣向荣之象;再与先生近二十年“公共艺术”巨制一并审视,则表里映照,旨贯始终,匠师风范,焉然在矣——大风景、“大美术”,及至厅堂壁绘大山大水,一路行来,体格硕大的运甫先生总归是雄心大、格局大、气象大,以至吴冠中先生为文,称袁运甫先生消化力强,因其食量也大。

  而先生从来谦抑。这批写生画竟长年铺存床下,默不示人,近日得缘趋访观览,先生惟据案陈示,了无得色,若平常然——运甫先生与我,本非师生,也无私谊,仅或一面之识。21年前当我远赴纽约前夕,值先生访美回京,忽来语告,面有喜色,称示我画作图片于纽约华莱·芬德里画廊,彼有意代理,适可去也。及去,果然如是。尔后音讯不通,迄未称谢,匆匆18年过去。新世纪前夜忽得越洋电话,竟仍是运甫先生报信,唤我归返,辅助教学,于是遵命赴任,及今,将四年矣。

  今夏,运甫先生年届七旬,有亲属弟子设局画舫,庆贺华诞,时在傍午,湖风轻砗,场面和煦。众生相继感言,每必称先生执教数十载,提携后辈,不遗余力——念及先生二度报信,所为者何?虽有恩于私我,实出以公心——50年耕耘收获,今先生入“从心所欲”之境,望之老而弥坚。晚生草成此文,言不及义,谨向袁运甫老师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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