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人艺事 | 王国维投湖自杀周年祭:四时可爱唯春日,一事能狂便少年

刘宜庆  来源:中国美术报 发表时间:2017-06-26

摘要:1927年初夏的王国维,走到生还是死的十字路口。长子病故,亲家失和,国事纷扰,文化凋零,诸多因素,让寡言笑的静安先生死意已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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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投湖自杀周年祭:四时可爱唯春日,一事能狂便少年

刘宜庆

 

      1927年初夏的王国维,走到生还是死的十字路口。长子病故,亲家失和,国事纷扰,文化凋零,诸多因素,让寡言笑的静安先生死意已决。

       6月2日,这是清华国学研究所研究所第二期36名研究生毕业宴会结束的第二天。一早,王国维就离开家,到国学研究院处理公务,并和同人探讨下学期招生事宜。处理完事情,王国维借了5元钱(他从无随身带钱的习惯),乘坐清华的人力车去了颐和园。他在石舫前兀自独坐沉思,后又走进鱼藻轩,掏出一只纸烟,慢慢抽完,接着,从鱼藻轩石阶猛然纵身跃入昆明湖中。此时是十一点左右,附近有一位清道夫,奔来抢救,当他将这位长者救上岸后,虽然整个过程还不足两分钟。他没有呛水,湖水很浅,连他背后的衣服也未湿,他入水时头部首先栽下,口鼻中被淤泥堵塞,窒息死亡。

       王国维自沉昆明湖!这一噩耗在当晚7点多传到清华园,这无异于静谧的清华园上空炸响的一个晴天霹雳。晚上8时许,由清华校长曹元祥、教务长梅贻琦带队,20余名教职员和学生分乘两辆汽车赶赴颐和园。在晃动的汽车上,陈寅恪和吴宓肃然无语,无法言说的痛苦和悲伤,像沉重的石头压在心头,随着起伏奔驰的汽车愈加不安。悲哀的气氛,如同凝重的夜色,把每一位清华师生吞没,汽车行驶在无边的黑夜之中,看不到远方的光亮。

      由于北京的政治气氛较为紧张,负责颐和园戒严的守兵不许师生进入,经过反复交涉后,才容许校长和教务长等少数人入内。陈寅恪伫立在颐和园门外,风从幽暗的绿荫中吹来,他感到阵阵凉意。想起昨天毕业宴会散席时,静安先生和平常一样,和诸位先生和门生道别。傍晚,离开工字厅后,随陈寅恪一同散步回家。在陈寅恪的住处,两人畅谈良久。直到获悉有三位毕业生已经在静安先生家恭候先生,静安才与陈寅恪道别。昨天的一幕一幕,在脑海中闪现,未发觉任何异常。在今天死亡的冰冷现实面前,陈寅恪回想起昨天的种种细节,暗自揣测,这难道是静安先生的最后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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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校长曹元祥、教务长梅贻琦等人从颐和园出来了,王静安先生自沉昆明湖身亡确定无疑。因尸体未经检验,学校当夜不能将王国维的遗体运回。于是,众人回到清华园后便组成了治丧委员会,商定第二天办理丧事。

      6月3日上午10时,吴宓先去见教务长梅贻琦,“又至陈寅恪宅中,遇梁任公等,谈王静安先生之事”。清华师生前往颐和园,眼前的景象令人悲痛万分,不少人当场恸哭,涕泪交流。王国维的遗体停放在鱼藻轩亭子里砖地上,上面覆盖了一张破旧的芦席,席子四周用砖块压上,景象煞为不忍,使观者人人面呈惨淡之色。移开芦席,哭声大恸,死者面目紫胀,四肢蜷曲着匍匐在地,真是惨不忍睹。鱼藻轩里,不见先生身影;排云殿下,先生遽归道山;昆明湖中,荡漾忠魂几缕。眼前之人,已不复昨日之人!陈寅恪看到静安先生遗体,眼泪潸然而下。当天晚上,王国维遗体经过梳洗入殓,运送到清华校南刚秉寺。送殡者的队伍中,除王国维的亲属外,还有梅贻琦教授、吴宓教授、陈寅恪教授、梁漱溟教授、陈达教授和北京大学的马衡教授、燕京大学的容庚教授等,以及部分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学生。

      在最后的告别仪式上,陈寅恪的出人意外的举动,令国学研究院的师生感到震惊。戴家祥写道:“告别会上有两件事我一辈子不能忘:一件是我们二十几位学生行鞠躬礼,但陈寅恪先生来后,他行三跪九叩大礼。我们当时深感情义深浅在一举一动中可见;第二件事是我们一些同学中有少部分人装假,有两人在灵堂大哭,但干哭无泪,像猫狸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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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国维自杀的遗书中有交代,他遗留的藏书请陈寅恪和吴宓处理。陈寅恪和吴宓忠诚地执行,托赵万里整理静安先生的遗著,赵又把经学、小学一部分材料托戴家祥校对,交天津罗振玉,《王忠悫公遗书》随后刊行。陈寅恪和北京图书馆馆长袁同礼商量,由北京图书馆买进王先生所有藏书,以免散失。议价一万元。

      王国维之死令人悲怆。“往往以沉重之心情,不得已之笔墨,透露宇宙悠悠、人生飘忽、悲欢无据之意境,亦即无可免之悲剧。”面对这无法挽回的悲剧,陈寅恪多日沉浸在悲恸之中,无法舒缓,写了挽联、挽诗送别。

      陈寅恪与王国维相处虽然短暂,但情谊深厚,“风谊平生师友间”。在治学方面,王国维影响陈寅恪很深。陈寅恪概括王国维的治学之道:“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正;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这三端正是陈寅恪所擅长的治学之道。陈寅恪与王国维在学术、思想上,惺惺相惜,意气相投。陈寅恪撰写的挽联、挽诗、挽词和纪念碑文,无不蕴含着深远的文化意象和深厚的文化意蕴,同时也充满了绵远悠长的感情寄托。

    陈寅恪挽王国维联语:

 

    十七年家国久魂销,犹余剩水残山,留于累臣共一死;

    五千卷牙签新手触,待检玄文奇字,谬承遗命倍伤神。

 

    陈寅恪挽王国维诗:

 

    敢将私谊哭斯人,文化神州丧一身。

    越甲未应公独耻,湘累宁与俗同尘。

    吾侪所学关天意,并世相知妒道真。

    赢得大清干净水,年年呜咽说灵均。

 

    在挽诗中,陈寅恪提到这样一件事情:王国维、罗振玉、柯劭忞三人相约投金水河,未果。1923年遍习西学又留学日本的王国维,由蒙古贵族、大学士升允举荐,与罗振玉、杨宗羲、袁励准等应召任清逊帝溥仪“南书房行走”,食五品禄。不过王国维帝师的身份并没有维持多久,第二年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驱逐溥仪出宫。对此事,王国维引为奇耻大辱,愤而与罗振玉等前清遗老相约投金水河殉清,因被家人阻止未果。从此王国维就以清室遗老自居,至老,王国维也没有剪掉作为大清象征的辫子。

     王国维自沉昆明湖之后,社会上流传着沸沸扬扬的殉大清之说,悠悠之口,也并非空穴来风。事实上,陈寅恪的挽联和挽诗,也道出了有清朝遗老之气息的王国维,生活在民国十七年,“家国久魂销”,“五十之年,只欠一死”,“赢得大清干净水”。“累臣”,“湘累”,“灵均”,字字指向三闾大夫,陈寅恪把王国维比作投入汨罗江自尽的屈原。学者、作家祝勇认为:“屈原投江与王国维沉湖,一个在传统文化的源头,一个在传统文化的尾端,它们像两座界碑,标定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精神走向。”

      陈寅恪把王国维比作屈原,同时也道出了他的死因。屈原之死,是因为反对楚怀王入秦。王国维之死,是因为反对溥仪去日本。罗振玉秘密策划溥仪去日本避难,在王国维看来,这是卖国卖主之阴谋,王国维以“尸谏”劝阻溥仪听从罗振玉等人的蛊惑。“尸谏”之说,与“殉清说”,在实质上,有相通之处。

      在挽词之中,陈寅恪明确地写道:他年清史求忠迹,一吊前朝万寿山。愚忠“殉清说”,罗振玉“逼债说”,面对社会上对王国维死因的种种猜测和评价,陈寅恪不会停留在王国维之死的表面,他是当世最了解王国维内心的人。不仅仅出以“私谊”,更多的是出于文化上的道义,陈寅恪提出“自殉于传统文化”之说:

 

     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达极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盖今日之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劫尽变穷,则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与之共命而同尽,此观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为天下后世所极哀而深惜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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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寅恪在这里扫清了关于王国维死因种种恩怨荣辱的流俗猜测,将其死阐释为与传统文化共存共进。

     王国维之死,对陈寅恪是一个巨大的精神刺激,他仿佛哀悼自身一部分的丧逝。王国维去世之后,陈寅恪为其后事奔走,撰写的各种文章、诗词跨度也有近十年。为王国维纪念坊一事,陈寅恪向赵元任募捐,遭到拒绝。这样一件事情,让陈寅恪精神受到刺激,一连好几天,感到非常沮丧,悲观,“对前途殊少佳趣”。他忽然想起王国维《人间词话》:“天末同云黯四垂,失行孤雁逆风飞,江湖廖落尔安归?陌上金丸看落羽,闺中素手试调醯,今朝欢宴胜平时。 ”这首词,读来惊心动魄。“失行孤雁逆风飞”之句,隐喻人生的困境,仿佛是王国维、陈寅恪的身世写照。戊戌变法失败后笼罩在义宁陈氏家族上的阴影,中年经历王国维之死的刺激,都凝结成陈寅恪内心世界的悲凉,如影相随,无法消弭。

    1929年6月3日,王国维去世两周年忌日,国立清华大学研究院师生为王国维树碑,碑立于清华工字厅东南。陈寅恪写下了著名的《清华大学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

 

  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思想不自由,毋宁死耳。斯古今仁圣所同殉之精义,夫岂庸鄙之敢望。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非所论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呜呼!树兹石于讲舍,系哀思而不忘。表哲人之奇节,诉真宰之茫茫。来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义宁陈寅恪撰文,闽县林志钧书丹,鄞县马衡篆额,新会梁思成拟式,武进刘南策监工,北平李桂藻刻石。遗憾的是,原碑在“文革”中被毁。今在清华看到的碑,系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重立。

     1934年,陈寅恪在《王静安先生遗书序》中笔锋带着感情,慧眼独具地评价王国维的治学成就和影响:“自昔大师巨子,其关系于民族盛衰学术兴废者,不仅在能承续先哲将坠之业,为其托命之人,而尤在能开拓学术之区宇,补前修之未逮。故其著作可以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也。先生之学博矣、精矣,几若无涯岸之可望,辙迹之可寻。”

     从挽联、挽诗、挽词到碑文、序言,陈寅恪倾注了大量的心血,诗文可谓经典之作。1929年这篇不朽的碑文,道出了陈寅恪一生做人、治学的核心: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陈寅恪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不因时代变迁、陵谷变易而有任何改变。这是陈寅恪作为中国知识分子的气节和尊严之所在,也是他的悲剧和悲怆之所在。王国维之后,陈寅恪成为“一代文化托命人”。

一个家族的百年飘零,一个国家的百年巨变,的确有一种永恒而宝贵的精神在世间流转,那就是陈寅恪在王观堂碑文中所写:“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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