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8是个文化动物园吗?

尹吉男  发表时间:2017-02-11

摘要:798如今是个文化动物园,但过去并不是。798在成为文化动物园的同时,也成了纪念昔日曾经辉煌一时的新中国电子工业的“历史博物馆”。当现代学者或文化叙述者面对今天798的文化生态时,总要考据一下原798厂的历史和798文化区的来历。它的故事要从现在的占据者及其活动说起。

798是个文化动物园吗?

尹吉男


遍地英雄下夕烟


798如今是个文化动物园,但过去并不是。

798在成为文化动物园的同时,也成了纪念昔日曾经辉煌一时的新中国电子工业的“历史博物馆”。当现代学者或文化叙述者面对今天798的文化生态时,总要考据一下原798厂的历史和798文化区的来历。它的故事要从现在的占据者及其活动说起。

当新中国的社会主义电子工业史与当代艺术史戏剧般地对接起来并形成一个特殊的文化景观时,我感到了时尚的力量,感到了被时尚包裹的自由的力量。一个关于798的文化欲望和艺术想像被不断叙述。798已经不再是一个工厂编号,而成了文化代码,在媒体的传播链里一再复述,成了全新而又独特的文化乐园。

无疑,798承载着几代人对于中国社会主义电子工业的历史记忆。它是民族国家在现代化过程中的一个缩影。曾经“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在这里进行过伟大的事业。在高度公有制、国有制的模式下,作为国营大型企业,曾经是中国电子工业基石之一。当年远离城市中心并处在荒草包围之中的798厂,体现了当年国家军事战略的基本思想。因此,798在今天看来是很容易解读的文化代码。

原798厂,又叫国营北京第三无线电器材厂。此前是718联合厂(即华北无线电器材联合厂,为其第二厂名)的三分厂。一九六四年四月一日,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第四机械工业部《四元字1035号》和《四计字1354号》两个文件,联合厂分了家,才有了798厂。718联合厂为民主德国援建。一九五四年秋开始动工,一九五七年十月七日建成,举行了开工典礼,国家验收。作为大型国有(军工)企业,原718联合厂及其下属各厂,在国家建设中发挥过极其重大的作用,为原子弹爆炸、卫星升天等重大工业科技项目做过许多重大贡献。

在798厂处于最辉煌的时期,中国的艺术史和文化史则是另一种形态。革命的政治领袖人物、英雄人物是艺术表现的主题。这与今天完全不同。人们普遍歌颂领袖、工人、农民和解放军。工人是个整体形象,他们使“无产阶级”这个抽象概念得以落实。“咱们工人有力量”曾是当年“有力量”的大众歌曲。工人阶级是最先进的生产力,是发展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和文化的基本动力。这些来自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理念深入人心。懂得这些理念的中国人远远多于今天的股民、球迷和网虫。经历过毛泽东时代的人,作为城市的中小学生都有过“学工”(到工厂劳动)的经验。我本人在一九七六年到一九七八年做过电子工人,有过“壮志凌云抒豪情”、“明天登上新高峰”的豪言壮语。当年,在心理上自认为是领导阶级,因而也萌生了领导者的责任感和自豪感。在我成长于斯的那个城市,有个拖拉机厂在一九五八年曾得到毛泽东主席的题词——“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拖拉机工人受到了伟大领袖的高度赞誉,几乎成为整个城市的光荣。

798等国营企业没落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全厂原有职工二万余人,现在只剩不到四千,而多数工厂车间长期处于闲置状态,经济效益持续低迷。798的历史性的衰微,不仅仅是传统电子工业的退化、厂房的大规模的出租,而是整个工人阶级精神地位的普遍失落。一个新兴的文化工业正在覆盖曾经辉煌过的传统电子工业,一如考古地层所呈现的年代学上的魅力。挽歌之后是晨曲。


梅花欢喜漫天雪


从计划经济的政治时代到市场经济的现代化时期,中国经历了巨大的变革。曾经无比辉煌的718联合厂无疑是计划经济和国家特殊战略的产物。改革开放后的市场经济改变了工业格局和秩序。它的衰落才真正给自由艺术家的进驻带来机会。一九八五年前后的中国试验艺术界显现出“江湖”状态(朱岩所拍摄的一个餐厅的名字叫“江湖”,我一看到这个名字就联想到“1985”这个概念),很像历代帝国末期的各地农民“揭竿而起”。当时的实验艺术家虽然被叫做“艺术群体”,但他们并不“聚群而居”。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才逐渐形成个体艺术家“聚群而居”的文化现象。圆明园、宋庄、上苑等村落都成为自由艺术家的聚居地,集工作室、居室、展厅于一处。艺术家高度村落化。他们的生活及其艺术都处在当时主流社会的边缘,常常以反抗者或隐居者自居,只有海外媒体和文化猎奇者才会兴致勃勃地光顾那里。

再后来,报道艺术家村落成为亚时尚或小时尚,一个中国最小的文化旅游景点应运而生。艺术家村开始时尚化。“艺术是一种生活”的概念在淡化,“艺术是一种时尚”的概念在强化。在时尚化的过程中,一部分无产阶级的艺术家(按马克思的概念,他们起初一无所有)进入国际艺术展览和市场,购置房产和地产,进而成了有产阶级艺术家。一边是绝望的文化苦行僧,一边是光芒四射的金币,因此解构了艺术村作为特殊文化旅游景点的最初的合理性。有钱而又繁忙的中产阶级或资产阶级他们到郊外最想看的是贫困的无产阶级艺术家所应有的丰富的精神生活,以便刺激或升华他们的尘世欲望、梦想和潜在的宗教情结。

我们必须注意文化生态的整体关系。与通县等地的艺术家村落形成互补关系的是北京的三里屯的酒吧区,以及游击队式的地下展览活动。酒吧和咖啡馆文化是地道的外来文化,在被时尚化之后纷纷进入中国,落脚在北京的三里屯。商人、文化人、白领、艺术家、小资混迹于此。酒吧是村落化的艺术家保持最后的城市身份的重要场所,是他们没有彻底撤离城市中心的最后一个据点。与地下艺术展览和活动相比,酒吧的聚会具有公开性。艺术家的村落活动更多的在历史叙述之外。今天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798文化区具有艺术家工作室、酒吧、展厅(或画廊)这种三位一体的格局。798的工作室、酒吧和展厅模式都有最近的来源:工作室来自画家村或艺术家村;酒吧来自三里屯;画廊或展厅来自地上或地下的各种展览模式。在这些因素历时性地建构798的文化模式的过程中,也把原来工作室、酒吧、展厅的自由因素和时尚因素不同程度地带了进来。

一九九三年后出现了海外中国艺术家的归国潮。国外实验艺术家进驻工业废墟的文化经验开始在中国艺术界传播并逐渐产生影响。艾未未与“艺术仓库”的关系,林天苗、王功新夫妇与LOFT(藏酷)的关系,正是这种文化经验的延续。云南昆明的创库也是艺术家的聚居地,则是北京以外地区艺术家租用旧厂房的例证。工业废墟的艺术模式是村落化的艺术家彻底回到城市的重要契机。张大力、陈庆庆、林天苗、王功新、艾未未、盛奇、朱青生、谭平、刘野等“海归派”艺术家活跃在北京。徐冰、蔡国强、黄永、朱金石、黄锐等艺术家穿梭于中国本土和海外之间。以云南、四川、贵州、湖南、湖北为主体的艺术家正流浪在北京。毕业于北京艺术院校的无业学生也源源不断地加入到自由艺术家的群落。策划人和批评家起到了穿针引线的作用,使艺术家群落保持了稳定性和活力,地下展览和海外展览才真正赋予了艺术家基本的社会身份。与八十年代相比,九十年代的中国自由艺术家已经成为一个独立的社会群体,由个别变成整体,由地下转入地上,由边缘逐渐进入中心。自由艺术家渴望拥有相对独立的区域。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期,村落化的艺术家开始大举进驻城市。通州城和北京城成为自由艺术家的聚居之所。自由艺术家在北京望京小区的花家地更为密集。有人把花家地戏称为“画家地”,双关互喻,就成了“画家们”的“花家地”(有如“桃源花乡”),这与四处泛滥的短信息的“黄段子”相映成趣。花家地西里和南里这些地名可以写进当代艺术史。张晓刚、邱志杰、马六明、陈文波、宋永红、曾浩、奉正杰等艺术家基本活动或居住在这个局域。望京小区和大山子小区则散居着更多的自由艺术家。罗伯特的艺术网站曾一度设在大山子。另外一个重要因素必须在此提及,大山子地区和望京小区之所以与艺术关系密切,是与中央美术学院于一九九五年从城市中心搬迁到大山子区并最终安居在望京小区有关。中央美术学院被商业挤到城市边缘。大山子北京电子器件二厂的大门口“中央美术学院”牌子整整挂了六个年头,直到二○○一年才搬到望京小区的花家地的新校址。因此,在中央美术学院的历史上有一个“二厂时代”。从现在798的人员构成就能看出中央美术学院的成分:隋建国、于凡、贾涤非是中央美术学院的教师,喻高、陈羚羊、刘野、聂牧、彭禹、孙原都先后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中央美术学院教授隋建国为了便于进行大型雕塑租用了798厂旁边的706厂的一个空间,成为第一个利用这里现有空间的艺术家。此外,望京小区和大山子地区的另一个景观就是针对中央美术学院及其附属中等专科学校的考试培训产业。一个人数众多的考试大军潜伏在各个角落。上海的苏州河地区、沈阳的铁西工业区都不具备这样特殊的文化背景。


黑云压城城欲摧


798文化区已经是一个独立的文化事实。正如作为文化生产城市的北京和作为文化消费城市的上海的不同一样,北京的798文化区与上海的新天地也不尽相同。有些媒体把798描述成又一个“上海新天地”,或者以今天上海新天地的现实作为未来798的前景,时尚的规划力量在起作用。当然,现在的798的艺术产业表现出一定的时尚因素,但是更强的自由因素仍在延续。个人身份的国际化、理论研讨的国际化、文化活动的国际化、展览策划的国际化、艺术产业的国际化都使得798具有自身特点。在二○○三年北京国际双年展期间,有大量展览在798开幕,吸引了来自海外和外地的参观者。对于过去的798来说,一切都是全新的。艺术家工作室、酒吧、展厅、设计室、书店、餐厅,特别是那些与电子工业无关的自由艺术家、自由职业者出入于798厂区,既是客人,又是主人。招引了更多的记者、文化观光客。798厂在今天的命运是当年的建设者和设计者无法预料的。即使现在大量进驻的文化人和艺术家也无法预料一年以后的命运。

这片即将被拆除的工业园区,没想到竟然成了自由和欲望的全新的乐园。昔日的工友们已不知去向。在邵帆所租用的空间里,还能看到当年的政治标语:“把工厂办成毛泽东思想的大学校”。现在这里已经不再是“毛泽东思想的大学校”,而是“个人思想的自习室”、“个人欲望的休闲室”、“个人观念的创造室”。那些别开生面的各色人等活跃在这里。可以把这种现象看作一次缩微了的文化移民或文化殖民的隐喻,欧洲人进了美洲,印第安人却不知去向。现在大约有四十多名独立艺术家及其工作室,四十家各类机构。摄影家朱岩拍摄了八十个人物,每一位人物的表情都镇静自若,做主人翁状。

798文化区又不会是一个永远的文化存在。798经过媒体欢欣鼓舞的叙述之后它的现实命运并不乐观。它面临即将全部拆除的厄运。从这一点来看,上海的新天地是上海人的新天地,北京的798也只能是北京人的798。上海的新天地会万寿无疆,北京的798只好“永垂不朽”了。无疑,摄影家朱岩是798文化变迁的记录者。他的本意或许是对798特殊文化现实的真诚纪念,不过这纪念本身仿佛就是提前的悼念。最后,我不由的想起毛泽东的一段话——“一些阶级胜利了,一些阶级消灭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几千年来的文明史。拿这个观点来看待历史的,叫做历史的唯物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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