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德其人，大美其艺

——张仃先生对中国20世纪美术事业的贡献

王鲁湘

张仃先生去世，终结了一个时代。艺术涉猎如此广泛，影响如此深远而又如此多才多艺的大美术家，是不世出的。这样的大美术家，第一，必须是一个生命奇迹。他要活得足够长寿，艺术生涯足够漫长，才有可能穿行于历史的长河阅尽人间春秋。第二，他必须是个积极入世的人，必须与时代共舞，每一个历史大变革他都亲历且活跃于潮头，这样他才有可能为时代代言。第三，他必须有敏锐的艺术感觉，能先行一步半步引领艺术潮流，既能与时代的要求呼应，又能保持艺术人格和品味，这样，他才有可能既做艺术的弄潮儿又不至于沦落为政治和商业的附庸。第四，他最好能有一定的权利和地位，平时能在某个领域推行自己的思想和主张，关键时刻可以组织实施某种团队行动，一举推开局面。第五，他最好是一位全才，在某些方面甚至是大才，能写，能画，能说；有组织能力和气魄，敢承担；对传统，对当下，对西方，无偏见，有选择，能包容，有定见；拿出作品能震人，写出文章能服人，做出的事情能怀人。最后，但最重要，在20世纪中国特殊的历史语境中，他最好有过光荣的革命斗争经历，无人怀疑他的政治立场与操守，能把领导和创作之任托付予他。试想想，这样几个条件，20世纪中国美术界能有几人？一人而已！舍张仃其谁与？清代学者叶燮说一个大诗人必须具备才、胆、识、力。我于张仃先生加上二字，曰时与寿。才、胆、识、力、时、寿六者备而张仃出。从1932年15岁进入北平美术专科学校国画系，到2009年9月20日写完最后一幅书法作品，张仃先生从艺共77年，跨越漫画、实用美术、艺术设计、展示设计、舞台美术、动画电影、装饰绘画、壁画、中国画、书法、艺术批评、美术教育等诸多门类，并长期担任美术院校、美协、工艺美协及多个专业艺术社团的领导，以其丰沛的艺术激情与超常的艺术能量纵横裨阖于古典与现代、东方与西方、学院与民间的张力语境之中，成为解读20世纪中国美术史的一个经典文本。

张仃先生成名于漫画。从1933年到1938年间，他活跃于北平、南京、上海、武汉、西安、榆林，带着他的漫画出入于前线和街头，成为当时中国漫画界最年轻最勇猛的一员战将和人权斗士。叶浅予回忆说:“张仃这个名字在20世纪30年代初露头角时，漫画刊物的编者们好像发掘到一座金矿，舍得用较大篇幅发表他的作品。”黄永玉说《打回老家去》是“伟大的作品”，在抗战时期影响巨大。

1938年张仃到延安，因边区工作需要，逐渐成为延安最受欢迎的实用美术家。从化妆舞会的面具服装，到《抓壮丁》的舞美设计；从作家俱乐部的室内设计，到大生产运动的成功展览，张仃用最乡土的材料和最时髦的设计，美化了延安居民的生活与环境，一手打造出黄土高原的摩登。艾青当时就慨叹:“张仃到哪里，摩登就到哪里。”

1949年新中国成立在即，张仃奉周恩来和中央军委之命从东北来到北京，负责第一届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的全部美术设计工作，包括政协会徽的设计、中南海勤政殿的改造、政协纪念邮票的设计等等，并随即转入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大典的美术设计（包括天安门城楼设计，开国大典邮票设计等）；领导中央美术学院实用美术系国徽设计小组，其以天安门为主体的国徽的设计理念得到毛泽东首肯。从1951年到1956年举办于莱比锡、莫斯科、布拉格、巴黎的历次国际博览会中国馆，张仃都是总设计。这一系列“国”字号的大型重要设计展示活动，确立了张仃新中国首席形象设计师的地位。

从1938年任教延安鲁艺美术系，1946年任华北大学三部美术系平、津学生班班主任，1947年帮助恢复沈阳鲁艺，1949年参加接管旧国立北平艺专，1950年担任中央美术学院实用美术系主任、教授，1954年兼任中央美院中国画系党总支书记、中央美院中国画革新领导小组组长，到1957年任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教授、第一副院民，1981年任中央工艺美院院长，1984年离休，张仃一生的主要职业是美术教育。他是新中国实用美术事业当之无愧的奠基者和领导者，他所提出的“时代风貌、中国气派、民族风格”的实用美术创作与教学思想，成为创立中国设计学派的美学理念。

新中国成立伊始，中国画的存亡去留成为严峻的问题。作为中央美院中国画革新领导小组负责人，张仃旗帜鲜明地提出了既反对虚无主义又反对保守主义的革新主张，并于1954年偕同李可染、罗铭南下江南对景写生，用实绩平息争论，也故此开启了中国山水画走向自然、反映生活的一代新风，吴冠中誉之为“中国画革新的里程碑”。张仃故此成为中国画革新的强劲推手。

1956年，张仃在巴黎会见毕加索，早在20世纪30年代漫画创作与设计中就很前卫的张仃，尝试把西方现代艺术的某些理念用中国民间艺术和宗教艺术的某些形式语言相结合，创作了一批变形大胆，色彩绚丽，风格奇特的水墨重彩装饰绘画，惊世骇俗，离经叛道，华君武戏称为“毕加索加城隍庙”。这批作品给张仃带来政治上、艺术上和生活上的重重灾难，最后付之一炬。被拿去作大批判反面教材的几幅作品倒幸运地保存下来，其中的《大公鸡》成为中国首轮生肖邮票辛酉年鸡票的母本。袁运甫说:“张仃先生的《大公鸡》即使放在世界艺术的平台上，都是杰出的作品。”

1958年张仃在中央工艺美院创立了中国第一个壁画专业。1979年张仃受命组织创作首都国际机场壁画群，开启了波澜壮阔的中国新壁画运动。在北京地铁、长城饭店、昆仑饭店、石家庄新火车站、香港中银大厦，都有张仃创作的大幅壁画。袁运甫说:“张仃是当代壁画运动杰出的带头人。”

张仃是中国民间艺术最早的收集整理和研究者之一。他和叶浅予最早弘扬苏南的蓝印花布之美，他第一个到陕北搜集民间剪纸并整理出版，他第一个到东北农村炕头帮翻身农民画新年画，他第一个把民间剪纸、皮影、土布带进世界博览会，他第一个把泥人张、面人汤、皮影陆请进了美术学院，他第一个让美术院校的学生临摹寺庙里的宗教壁画，他第一个把民间剪纸设计成特种邮票……他一直担任中国民间美术学会的领导。他的家里，到处摆放着全国各地的民间工艺品，他走遍了中国民间、民族工艺的所有产区，许多的民间艺人都是他的朋友。梁任生说:“张仃是第一个把民间美术推上大雅之堂的人。”

张仃的晚年，是以焦墨山水画大师独步画坛的。他的足迹踏遍了祖国山河，在师造化、师传统双管齐下的艰难进程中，把焦墨笔法和墨法发展成一套完备的艺术语言，并复兴了风骨雄强的北派山水，把人文关怀、家园意识、史诗性、沧桑感和英雄主义带入山水画，开拓了中国山水画的艺术空间，并在浮躁喧嚣的当下艺术氛围中清醒自尊地保留了一方清净之境。

张仃的艺术生涯与20世纪中国历史命运共沉浮。他的艺术紧密关注民族兴亡与人类命运，他的艺术探索既多面又深入，他从不赶潮流，总是忠诚于内心的呼唤。他向往崇高，追求大朴不雕的浑厚风格，为人低调、宽厚，为艺孤胆、坚毅。赵振川说:“张仃先生是中国美术界的一面旗帜。”确实，为人为艺，他都做到了“充实而又光辉”的大美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