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有为的绘学“正宗”论(二)

郑工  来源:《福建艺术》2006年第2期 发表时间:2017-01-12

摘要:康有为批判文人画,推崇院体画,不仅仅是为了呼应西画。康有为明确地说,那是“以复古为更新”。康有为美学思想的基础有两方面,一是西学,偏向科学主义的美学观,提倡写实;一是中学,偏向“以天为本”、“以理为本”的儒家美学观,或者说,康有为的儒学倾向更多的是“理本体”而不是“心本体”。比如他在书学上重碑轻帖,在画学上,重院体之“行家”而轻文人之“利家”。也正因为这两者间的趋同,使他对中国美术的改良提出了“写实”的主张。康有为的政治基调就是“复古为更新”。在文化问题上,他也力主回到儒学的“天理”,回到自身的文化立场上,维护着传统文化的内在延续性。他很注重将中学的内容装进西学的框架中,而构成理论框架的基本概念与范畴,又转身拾取中学的传统资源——也许这就是“中体西用”思想在康有为身上的具体表现。这是一个内在思想趋向一致的康有为,还是一个矛盾的分裂的康有为?康有为是保守的还是激进的?

康有为的绘学“正宗”论(二)

郑工


2.  “复古为更新”

康有为批判文人画,推崇院体画,不仅仅是为了呼应西画。康有为明确地说,那是“以复古为更新”。康有为美学思想的基础有两方面,一是西学,偏向科学主义的美学观,提倡写实;一是中学,偏向“以天为本”、“以理为本”的儒家美学观,或者说,康有为的儒学倾向更多的是“理本体”而不是“心本体”。比如他在书学上重碑轻帖,在画学上,重院体之“行家”而轻文人之“利家”。也正因为这两者间的趋同,使他对中国美术的改良提出了“写实”的主张。康有为的政治基调就是“复古为更新”。在文化问题上,他也力主回到儒学的“天理”,回到自身的文化立场上,维护着传统文化的内在延续性。他很注重将中学的内容装进西学的框架中,而构成理论框架的基本概念与范畴,又转身拾取中学的传统资源——也许这就是“中体西用”思想在康有为身上的具体表现。这是一个内在思想趋向一致的康有为,还是一个矛盾的分裂的康有为?康有为是保守的还是激进的?

 

其实,康有为并不矛盾,康有为并不保守。康有为不是革命派,他始终坚持的是“改良”,坚持“变”,在“变”中求发展。就是这儒学中的变易思想,结合了西方的进化论,使康有为亲近了廖平(1852-1932年),成为晚清今文经学派的又一位代表人物。在《广艺舟双楫》中,他说:“盖天下世变既成,人心趋变,以变为主,则变必胜,不变者必败,而书亦其一端也。”在书学上,他尊碑,尊魏卑唐,就因为魏碑“隶楷错变,无体不有,综其大致,体庄茂而宕以逸气,力沉著而出以涩笔,要以茂密为宗”。茂密,为实。实者,在美学上是形制问题,即康有为所谓的“方圆之论”,从楷隶未分的刻法,由方笔转向圆笔(方圆并用)笔意,最为上乘。“中笔必折,外墨必连。转必提顿,以方为圆。落必含蓄,以圆为方。故为锐笔而实留,故为涨墨而实洁,乃大悟笔法。”

 

汉魏碑版,皆方圆并用,高古浑穆。当时的变革思想有一流行的风尚,即“述古”——重新确认“传统”。如阮元(1764-1849年)从六朝碑版而倡变革,认为有隶意者方为古法,书法正统在北碑;如包世臣(1775-1855年)的北派传统论,祖述八分。康有为受包世臣影响很深,他的“茂密”说就从包世臣的“气满”说(包氏对六朝之书的评价就在“茂密”二字),他的画宗宋代,亦从包世臣(包氏以为宋以后之书,无士君子之风),他那“重北轻南”的倾向,更与包世臣如出一辙。他提倡“西学”,也是基于这种美学观,并不企图以此取“中学”而代之。在游历意大利时,康有为就认为秦汉古文明远胜于古罗马。中国有自己的文明传统,只是不善保存不易持久,但国画疏浅,应当变法。一个保存一个变,似乎矛盾,然康有为用返回的方式处理了,圆通了。康有为在美术上的“写实”观,就其本人而言,没有“颠覆”传统的意思,只是“托古改制”,只是“经世致用”,只是借他山之石以攻玉,对明清时期的正统文人书画有着一种逆向性的反叛,或者说,他具有重新确立文化“正统”的新意向。康有为对文人画的批判动机,自然在于欧洲的写实绘画,在于欧洲的科学主义世界观,可其动用的批判武器却是儒学思想,如以画明善恶,著升沉,令人“见善足以劝,见恶足以戒”等。康有为的绘画美学观,是实用的,讲究功利的,讲究社会效用,与其“经世”思想相表里。所以,他反对抒写个人性情的文人画也成其为必然。或许,康有为提倡写实,反对明清的文人画风,与他保皇复辟的政治主张,是发生在两个不同范畴内却具有同一性的现象。

 

《万木草堂藏画目》成书于1917年7月。此时复辟失败,康有为正避难于北京美国公使馆,有了一个安心写作并修整的机会。这本画目,不仅收录中国自唐以来其私家藏画数百件,而且还收录他在海外流亡16年所得的欧美各国及突厥、波斯、印度等国的绘画数百件。画目中评论文字很多,可谓一篇绘画理论著作,但论争性很强。序言开篇即“中国近世之画衰败极矣,盖由画论之谬也。请正其本,探其始,明其训”——以正本清源的态度强烈批判中国画坛的现状,且在后文中不断议论,时以欧洲绘画作参照:

 

中国自宋前,画皆象形,虽贵气韵生动,而未尝不极尚逼真。院画称界画,实为必然,无可议者。今殴人尤尚之。自东坡谬发高论,以禅品画,谓作画(以形)似见于儿童龄,则画马必须在牝牡骊黄之外。于是,元四家大痴、云林、叔明、仲圭出,以其高士逸笔,大发写意之论,而攻院体,尤攻界画;远祖荆、关、董、巨,近取营邱、华原,尽扫汉、晋、六朝、唐、宋之画,而以写胸中丘壑为尚。于是,明清从之,尔来论画之书,皆为写意之说,摈呵写形界画,斥为匠体。群盲同室,呶呶论日,后生摊书论画,皆为所蔽,奉为金科玉律,不敢稍背绳墨,不则若犯大不韪,见屏识者。高天厚地,自作画囚。后生既不能人人为高士,岂能自出丘壑?只有涂墨妄偷古人粉本,谬写枯澹之山水及不类之人物花鸟而已。若欲令之图建章宫千门百户,或长扬羽猎之千乘万骑,或清明上河之水陆舟车风俗,则瞠乎搁笔,不知所措。试问,近数百年画人名家能作此画不?以举中国画人数百年不能作此画,而惟模山范水,梅兰竹菊,萧条之数笔,则大号曰名家,以此而与欧美画人竞,不有若持抬枪以与五十三生的之大炮战乎?盖中国画学之衰,至今为极矣,则不能不追源作俑,以归罪于元四家也。夫元四家皆高士,其画超逸澹远,与禅之大鉴同。即殴人亦自有水粉画、墨画,亦以逸澹开宗,特不尊为正宗,则于画法无害。吾于四家未尝不好之甚,则但以为逸品,不夺唐宋之正宗云尔。惟国人陷溺甚深,则不得不大呼以救正之。

 

立唐宋院体绘画为正宗,正在于那时极尚逼真,与欧洲绘画中的“科学主义”接近,而明清文人画以写胸中丘壑为尚,崇写意之说,入谬写之途,了无生气,无法与欧美画家相比。故而在后文中继续批判:

 

中国画学至国朝而衰弊极矣。岂止衰弊,至今郡邑无闻画人者。其遗余二三名宿,摹写四王、二石之糟粕,枯笔数笔,味同嚼蜡,岂复能传后,以与今欧美、日本竞胜哉?盖即四王、二石,稍存元人逸笔,已非唐、宋正宗,比之宋人,已同郐下,无非无议矣。唯恽、蒋、二南,妙丽有古人意,其余则一丘之貉,无可取焉。墨井寡传,郎世宁乃出西法,它日当有合中西而成大家者。日本已力讲之,当以郎世宁为太祖矣。如仍守旧不变,则中国画学应遂灭绝。国人岂无英绝之士应运而兴,合中西而为画学新纪元者,其在今乎?吾斯望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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