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逸画语者王东声

王艺

清戴熙在《习苦斋题画》中曾云：“有形者有似，无形者无似，无似何画？画其神耳。”东声可庐造山，神以古法起，形不以古法似，意在笔先，笔随心止，故能繁中置简，静中生奇。传统山水之中多有技法讲究，炫技成分较重。“云林画法，程松圆得其疏，查梅壑得其淡，恽南川得其秀，盖未有得其逸者。”无笔墨处求之，所谓脱尘境而与天游耳。窃以为东声画画已得其意：写意、意境甚至禅意。强化个性与简化形式，摒除媒介与形式之藩篱，步入传情达意之臻境，幸哉乐哉！愿以“意”“弋”“逸”三字为东声作评。

“意”，可视为中国画之灵魂，中国古代美学核心概念之一，得意而忘言，得意而忘形。戴熙于《习苦斋题画》中曾云：“密易疏难，沉著易，空寂难。”“闲则功力厚，静则智慧足，淡则旨趣别，远则气味长，四美具谓之画。”沈宗骞《芥舟学画编》亦云：“笔略而神全，墨少而意多”，“笔墨无多，愈玩之而愈无穷”，“意愈简而愈多”。恽寿平《南田画跋》亦崇尚简约高贵：“画以简贵为尚。简之入微，则洗尽尘滓，独存孤迥，烟鬟翠黛敛容而退矣。”清末松年云：“凡名家写意，莫不从工笔删繁就简，由博返约而来，虽寥寥数笔，已得物之全神”。由简入意，无出其右。

作为画家的东声造山以自信始，意存笔先，画尽意在。山无定形，树无定势，石无定质。千山居于一石，万流汇于一泉。以一石代千山，山川、流水、花木、亭台、人迹皆抽象为审美符号，其笔下物形的变化恬淡悠远，简洁的线条承载着更多的写意精神，可见其线条概括的能力实非常人。东声的线条感很强，山石线条厚重，水云线条轻灵，自觉且自由地将线条融入到画面的整体结构中去，营造出一片清逸的山水境界，其“断舍离”式的构图和设色方式深具个人特质。

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所说：“骨气形似皆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故工画者多善书。”可见其作画之立意高远及用笔老辣。东声之画作多先染色后布线，字画风格和谐一致，尽显文人的孤傲和洒脱。提款内容和笔触深有趣味，简拙古雅。东声的画面中很少见皴法，多以淡淡的渲染表现更悠远的意境。画面整体的构图方式多受益于他多年来对西画中画的广博研究，更有其对中国式的抽象的“意”的深切把握。

写意精神始终贯穿于古今中国画，于今日之画坛，更是各位国画家尤其是山水写意画家的毕生追求。当代境遇下生发而出的艺术审美的新境界，在油画界也显现出中国化和意象化的时代特质。水墨可以写意，油画亦可以写意，这充分反映出中国艺术领域的兼收并蓄和宽容自信。

“弋”，有“游弋”之意。东声的画风空灵简逸，尽显写意精神和技法。观东声之山水作品，常能生发“高简诗人意”（杜甫）之喟叹，意在则画成，是真正“有意味的形式”（克莱夫·贝尔）。而这一切均与艺术家的个性、品质、修养更和写意艺术的格调有直接联系。写意艺术的境界问题涉及甚广，书写性、韵律感、人格的滋养、品性的塑造，甚至于广博的涉猎和诗性的培育。

作为批评家、思想者的王东声在理论和精神世界中自由游弋。勤勉于艺术理论领域的研究，学识的广博和游刃有余为他的理论研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意象油画研究》《不以为然——关于现代艺术的批评与解读》《虚室生白——董其昌心中的画与禅》《本来没有艺术》等数本著作逐一问世，以踏实严谨的治学态度和平易又不失文采的语言形式抒发着他内心颇有厚度的独白。如东声在《意向油画研究》中所写的：“意象油画就是把东方民族关照世界与自然的意向思维方式与叙述经验，融渗入油画语言的审美结构中而形成的一种独特的表现形式。”诸如此类的充满自信与卓见的语句俯首皆是。在《本来没有艺术》一书中，他的思想迸发如火花，情感丰沛却内敛。绘画界的批评家往往是孤独的，东声却不感孤独，甚至于颇为享受、自得其乐于这一份思想的孤独。

“逸”，有逃逸、隐遁、逸气之意。具体在艺术领域而言，北宋黄休复的《益州名画录》曾排列绘画的“逸、神、妙、能”四格，把“逸格”列为首位：“画之逸格，最难其俦。拙规矩于方圆，鄙精研于彩绘，笔简形具，得之自然，莫可楷模，出于意表。”从人的品性的逸气到逸格，乃至绘画的逸品，向来是一以贯之的。沈宗骞《芥舟学画编》“惟以古人之矩矱运我之性灵，纵未能到古人地位，犹不失自家灵趣也。”见其作知其人，从其作品的清逸可以窥见作为文人的王东声。东声是这样的人——人的朴素淳真的自然本性的回归，即“复归于朴”（《老子》二十八章）。

    艺术领域的简与繁的区别与变换一为技法，二为心性。东声的画室布置得简洁淡雅，几无冗物，深浅灰色和白色组成的色调，有如在河水冲刷中静默千年的鹅卵石，在静默中传递着恒久的心意。“心恬澹于守高，意无为于持盈”、“和液畅兮神气宁，情志泊兮心亭亭，嗜欲息兮无由生”（蔡邕《释诲》）在他而言，想不好的话不说，想不好的画不画，绘画对他而言唯有“写胸中逸气”。对自身的品性要求严格，对艺术创作要求更严，如果起笔作画后发现和心目中的标准有所差异，即使是已经画完也毫不迟疑地损毁。在旁人看来，这种行为不异于迂傻，但可见其坚守内心，谦逊勤恳之本性。

借用东声自己的书名“虚室生白”，“本来没有艺术”，但静能生慧，虚能生盈，清澈明朗的心没有任何杂念，就会悟出“道”来，生出了智慧。这有无之间犹如宇宙源初的奇点，一念之间生发出如许美妙的大千世界。本来没有艺术，东声这样的人想得多了，画得多了，写得多了，也就成就了艺术。

2014.1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