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美术史家、美术评论家林木先生谈“当代艺术”

 林木

        最近见到有人建议家里挂画当挂“当代艺术”原作，而且千万不要挂复制品。这种提议让我在颇感诧异之余也不无兴趣。我一直认为“当代艺术”以反艺术且漠视美的价值为宗旨很难受大众青睐也当然地难以流行。加之中国“当代艺术”盲目模仿西方，不顾民族审美习惯，而没有民众普遍的欣赏，则注定要短命。那这种在家里张挂“当代艺术”是否可行呢？此类建议所举例的图片上，的确几乎全是“当代艺术”样式：例如“画”中有一黑色的大圈，一个孤立的三角形，或者类似儿童画般的简笔画……我对这建议动了好奇心。因为“当代艺术”在西方也不受欢迎。在其发源地欧美的博物馆，“当代艺术”都不受欢迎，此类门可罗雀的展厅大多无法与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非“当代艺术”展厅，例如埃及艺术、古希腊罗马艺术，古典主义、印象主义乃至现代主义艺术的展厅相比。许多时候，“当代艺术”展厅竟至无人！这也难怪，墙上挂块大白布，吊件脏衣服，地上堆些臭烘烘的棉纱或破砖头，有什么可看！极端者甚至弄堆粪便堆那儿，恶心死了！尽管其“观念”被编得天花乱坠，观众们也懒得理会。我去参观过美国的画廊、美国人的家庭，其张挂与陈列的大多也是常规的美术作品。没去国外之前，总看国内的“前卫”（那时“当代艺术”这名还没叫开）美术家们在宣传西方艺术之革命性“前卫”性，还真以为西方满大街都是“前卫”的作品。后来去了欧美，而且去了很多次，发现人类对于艺术对于美，虽有文化的差异，但也大致“有同嗜焉”！这是西方的情况。在崇洋媚外一百多年已成时尚的中国，这些西方人不感兴趣的“当代艺术”，在中国年轻人中倒有可能时髦。一次从纽约回上海刚好遇上上海双年展，这中国的双年展几乎就是我刚看才几天的纽约那些当代艺术展的翻版！唯一让我诧异的是，来看这些模仿来的美国式“当代艺术”的中国人比看美国那些原创“当代艺术”的美国观众多得无法比。———这也好理解，你看刚过的这圣诞节前的平安夜，大城市里的闹市和酒吧，全被狂欢的稀里糊涂过洋节的中国时髦青年给挤满了。此时你真要去西方看看，人家家家户户都在吃“年夜饭”，如同中国之“除夕”合家吃团圆饭看“春晚”……　 

        时髦就时髦吧，所以有人干脆建议把西方人都不屑的“当代艺术”挂在中国人的家里，那才“洋气”哩！挂就挂吧。但又要求买原作挂，否则算没品位！———这就绝对不具可操作性了！一则“画”中那圈圈连没文化的阿Q都可以不学自通，还需自己掏钱去买？再则，行内的人都知道，中国“当代艺术”可是极度泡沫化，不是让老外炒到几千万再让“又傻又有钱”的中国煤老

板一类的傻×接盘，就是“当代艺术”家自我炒作，连卖带送找人去举牌，价格虚高到荒唐地步，原作你能买得起！别说那“当代”名家大头像全家福，就人家随便洒几点颜色在纸上，你几十万都买不来！ 

        这么说来，“当代艺术”就没法在家里挂了？不，绝对有办法，而且是原作！而且是自己亲自当艺术家！我来给你支招：弄个镜框绷块白布在里面会不会？当然会。往墙上一挂，差不多就要值近亿元了！去年苏富比拍罗伯特·雷曼（RobertRyman）的那块白布就拍了近一亿元人民币。再比如，拿把刷子，油漆刷羊毛刷都可以，蘸上油画色、墨、水粉、丙烯，在白布白纸上画圈圈画道道会不会？在客厅角落去摆一堆砖头（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就堆了这么一堆价值连城的砖头）叫“装置”，会不会？当然都会，再想几个“观念”以备主动讲解或朋友询问时好回答就行了。———其实最好不回答，有人问啥意思，“我也不知道”。许多“当代艺术”家就是这样回答的！而且此时无声绝对胜有声。……诸如此类，举一反三，你可以弄出许多“当代艺术”原作来。

         从事此类“当代艺术”创作你完全不必有任何专业上的顾虑，你完全不必因为你不是艺术家在那里从事创作而自惭形秽。因为“当代艺术”里有一信条：“人人都是艺术家”。你从事的创作正是身体力行这一“当代艺术”的原则，绝对没有一个真正的“当代艺术”家敢批评你。因为胆敢批评你的人他自己肯定就已经不是“当代艺术”家了。国内懂这道理的好几个房地产老板都不愿只当收藏家，干脆直接就兼职当了“当代艺术家”而且已经开始著名。你还有啥忐忑不安有啥担心的？你也完全不必因缺乏技巧却要当艺术家而难为情，因为“当代艺术”要的只是思想、观念，不仅不需要技巧，而且蔑视技巧。所以你完全可以也来蔑视技巧。至于思想、观念，你是知识分子就行，知识分子多半总会有点思想和观念。不是知识分子也可以有观念。当年禅宗六祖慧能是山民，打柴为生，文化当然不高，但照样有观念。完全找不到观念，问题也不大，不是还有前述绝品般回答“我也不知道”么？这深奥得差不多直接就是禅宗的“机锋”了！唯一有一点可能让你愧疚之处，就是你的作品———当然是“原作”———在模仿，没“原创”性。但这也大可不必担心。一则中国的“当代艺术”名家们的创作大多有模仿之迹。你去看看河清《艺术的阴谋》一书，就把中国著名“当代艺术”们的“创作”与西方“原创”一一对应介绍过。中国著名“当代艺术”家尚且都如此，初入道的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况且，“当代艺术”还有一极时髦创作方式叫“复制”，说好听些叫“借鉴”，再好听些，复制大师们的作品，有人说是在向大师致敬。你当然也可以去向大师致敬几次！致敬应该不困难…… 

        可见，你完全可以磊磊落落大大方方地在家里为自己制作“当代艺术”的原作，从材料、技术到观念及创作心理都绝对没问题，一切符合“当代艺术”规范。你可以堂而皇之地在家里展示你的“当代艺术”和“当代”观念，显示出你与时俱进的“当代”心态和接轨美国与“世界”的开放胸襟。弄得太高兴太得意时，还可以走出家门到展厅去办“当代艺术”展，干脆就当“当代艺术”家。说不准还可以挣钱！ 

        ——只是，这一切都是在向来家的客人展示时用的。当没客人时，你独处在家，在独自面对家里墙上这张白布或这些黑圈圈黑道道，或者客厅角上那堆“装置”时，即你不再需要装神弄鬼，你面对的是你自己真实的灵魂时，你就没有必要再当《皇帝新衣》里那些大臣。你只能还原为那个看见皇帝没穿衣服的小孩……那时的不得不真实的你，还真的仍然喜欢屋角的那堆破砖头和墙上吊着的那块白布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