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齐娄睿墓壁画与莫高窟隋唐之际画风

谢稚柳

      近年山西太原南郊发现了北齐娄窨墓。墓壁全部绘有壁画，除一部分已经漫漶，大致尚完好，尤其墓道西壁之《出行图》，色彩行笔如新。以绘画论，这是重要的发现。

      墓主娄窨，是北齐的外戚，高祖高欢妻兄之子。初为高欢帐下都督，旋迁至骠骑大将军。后主高纬武平元年（570年）卒。追赠太宰、太师、太傅、开国王。

       这里要论列的是这一墓葬的壁画。

       北朝（420—589年）时期的绘画，我们熟习的是敦煌莫高窟的北魏、西魏壁画，认为是代表了整个北朝的画派。但这一墓葬壁画的发现，揭示了魏与北齐之间画派出人意外的不同。魏与北齐，时期是衔接的，如果两相检校其差异，从行笔到形体，北魏、西魏是率野放荡，夸张过当，且色调艳冷，则北齐突然与之分道扬镳，简直是不可思议！

       以娄睿墓墓道西壁的《出行图》来辨析其描写宗尚，它是高度的写实，所有率野放荡的情调已荡然无存。人物的面部都比较长而丰下，这几乎是它的特征。眼小，眉眼口鼻或胡须而外没有更多的一笔。衣纹有时用连续屈曲的线条一笔而下，是描绘宽袖皱折的笔法。这一写实的高度表现，也为前此所未有。用笔劲爽，有时用尖锋直下，灵动而潇洒，使得画面饶有清高而流利的气质，令人蓦然认识到北齐画风的剧变一至于此。

       北齐有国之日，从文宣帝高洋天保元年(550年）到高绍义武平元年（577年），共二十七年。如果加上高欢从北魏孝武帝元修时为大丞相到东魏孝静帝元善见武定五年去世（532—547年），这十几年的国家权力已不在于北魏、东魏而在于高欢，那末，高氏政权充其量也不过四十二年。在此短短时间中，一个新兴画派凭依什么能背离元魏画风而卓然自立？

       由此想到敦煌莫高窟壁画。整个北朝，直至隋开皇，始终与元魏的风规了无二致。而开皇以后，突然改弦易辙，与元魏绝缘，却与娄睿墓的壁画近似。

       莫高窟隋唐之际的壁画与娄睿墓壁画的异同，不在于形体风格而在于描写的繁简。北齐简而唐略繁。衣纹的表达，唐已不用屈折的描绘而归结于直线及圆转的行笔，且不用尖锋。至于马，如马头，则唐描绘深刻，形神周到。总的艺术情调是：北齐灵动而唐凝重，北齐清高潇洒而唐敦穆，而北齐的风貌是动人的。

       当年我在莫高窟，对隋唐之际的画风突变，感到如无源之水，看不出从何而来。后来认为，东晋顾恺之的《女史箴图》，在南京西善桥南朝墓出土的砖刻画《竹林七贤图》上得到体现，到隋开皇以后，也传到了莫高窟壁上，从而脱离了元魏的画格。但从娄睿墓壁画的风规所示，就感到隋唐之际画风的突变，与顾恺之的渊源就显得不是直接的了，直接的是北齐。

       唐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叙师资传授南北时代”中说：“若不知师资传授，则未可议乎画。”以北齐画派而论，它的兴起，看来当以当时号称画圣的杨子华为先河，从而使娄睿墓壁画这一体貌得以形成。按《历代名画记》所载：“杨子华，世祖（高欢）时任直阁将军，员外散骑常侍。尝画马于壁，夜听蹄啮长鸣，如索水草；图龙于素，舒卷则云气萦集。世祖重之，使居禁中，天下号为画圣，非有诏不得与外人画。……阎立本云：自象人已来，曲尽其妙，简易标美，多不可减，少不可逾，其唯子华乎。”《历代名画记》又云：“只如田僧亮、杨子华、杨契丹、郑法士、董伯仁、展子虔、孙尚子、阎立德、阎立本，并祖述顾（恺之）、陆（探微）、（张）僧繇。”其中田僧亮亦为北齐画家，然以杨子华为早。煊赫的画圣之名，不始于北齐，实起于北魏，他两人的渊源都是祖述顾恺之。唐李嗣真云：“自江左陆、谢云亡，北朝子华长逝，象人之妙，号为中兴。”这是对唐阎立德、立本而言的。《历代名画记》也说：“二阎师于郑（法士）、张（僧繇）、杨（子华）、展（子虔）。”可见杨子华从北齐到唐初的影响。娄睿墓壁画的画风，正是“简易标美”，如阎立本所评述，可以推想其画派出于杨子华。当隋统一而后，追随这一画派，祖述顾恺之的展子虔，正是从北齐入隋的。即上列的杨、郑、董、孙，也都是隋的健将。唐初画派的兴起，与隋不能无涉，与二阎不能无涉；二阎与杨、展，正是师承渊源的关系。莫高窟当隋唐之际，所以能脱离旧辙，翻然出新，正是杨子华画派所孕育而成。由此可见，自东晋顾恺之以后，朝代虽有南北之分，而画风的趋向却并未受到地域的阻隔。

       莫高窟在隋开皇以前，所有壁画，都为自汉以来一脉相承的民间传统的一种体貌，而北齐却转向江左士人画一面，赫然以新的面貌在西北一隅旗鼓称雄。民间的原有传统自此归于澌灭。这一趋势虽后于南朝，然在西北，正是北齐起了登高一呼、众山皆应的作用。

娄睿墓壁画的发现，揭示了从东晋到隋唐之际艺术渊源之谜，使这一时期空虚的绘画史得到了充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