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没完——初触《中国漫画书系》

王朝闻  发表时间:2016-12-26

摘要: 河北教育出版社的《中国漫画书系》,已在1994年8月出版了十八卷。据说还将继续编辑几卷出版,真可说是一个巨大工程。 这么企图集大成的漫画书系,不只适合漫画爱好者的阅读需要,而且对社会主义文化建设也是一个壮举。只要出版界能够这样勇挑重担,不仅对出版界已经存在的不正之风成为有力的抨击,对出版事业的繁荣也将是一种促进的力量。对读者的精神需要来说,这种以具体对象编选出来的书系,远比某些巧立名目、内容空泛、逻辑混乱、言语轻率的辞书,或拼凑七巧板式的所谓系统的理论著作,都有阅读价值得多。对从事某一门类艺术研究的读者的需要来说,这样的书系既是研究成果也是研究对象。这种以实际存在的作品为内容的书系,对门类艺术的研究活动提供了比较可靠的研究资料。

完了,没完

——初触《中国漫画书系》

王朝闻


        河北教育出版社的《中国漫画书系》,已在1994年8月出版了十八卷。据说还将继续编辑几卷出版,真可说是一个巨大工程。

        这么企图集大成的漫画书系,不只适合漫画爱好者的阅读需要,而且对社会主义文化建设也是一个壮举。只要出版界能够这样勇挑重担,不仅对出版界已经存在的不正之风成为有力的抨击,对出版事业的繁荣也将是一种促进的力量。

        对读者的精神需要来说,这种以具体对象编选出来的书系,远比某些巧立名目、内容空泛、逻辑混乱、言语轻率的辞书,或拼凑七巧板式的所谓系统的理论著作,都有阅读价值得多。对从事某一门类艺术研究的读者的需要来说,这样的书系既是研究成果也是研究对象。这种以实际存在的作品为内容的书系,对门类艺术的研究活动提供了比较可靠的研究资料。

★★★

        用绘画的形式表现人民的爱和憎,不像用语言来抒情那么方便。儿童在墙上画只乌龟,写上他所憎恨的人名,不能承认这是有严肃性的漫画作品。此外,过分依赖文学的漫画也难于品学非漫话的漫画的特殊功能。

        漫画是一种引入发笑的艺术,也可要求它有严肃性吗?是的,我是这样想的。不论是用什么表达手段来抒情,形式的俏皮以至戏谑意趣与内容的严肃性应当是也可能是统一的。

       《聊斋志异》中的《三朝元老》,对“无耻忘八”的讽剌,发挥了语言形式的特殊作用。思想家恩格斯讽剌杜林所代表的错误论点一一“至上的意义”时,有既尖锐又很严正的讽刺和谩骂更能划清界限。在谈到“动物也能够认识,虽然它们的认识绝不是至上的”时,接着还说,“狗认为它的主人是它的上帝,尽管这个主人可能是最大的无赖。”

        这样的语言,既是幽默的也是讽刺性的。它深刻而不油腔滑调,它所嘲笑的对象,在当代的文化生活中还是阴魂不散。它既有普遍意义也有严肃态度。而且,这些话与当前流行的“顾客就是上帝”的话语有没有联系,可能已经引起漫画家的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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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因为我的偏爱作用于我对漫话或漫画的观赏,我阅读包括《反杜林论》这么严肃的哲学著作时,对上述讽剌语言深感兴趣。

        前些日子,在报刊上见过一幅题为《无题》的漫画,是漫画家韩羽画的。这样由马克思主义的创始人的言论,跳到对一个中国当代漫画家的作品的感想,会不会引起包装什么关系户的嫌疑?我管不着。

        韩羽是山东人,他的故乡有一句早已流传在民间的漫话——“放屁都掺假”。我对那句漫话早就作过无偿的宣传,因为它揭丑剌短,对当代中国某些不正的学风也有间接的针对性。韩羽和旧时代的山东老百姓都不是马克思主义的再创造者,但他们的作品,很有趣,至少不像某些理论的冒牌货。所以,即使你不喜欢我也喜欢。

        你凭什么说漫画《无题》值得喜欢?请看这一漫画自身。

★★★

        画面上有两个人,其实是一个人的两面。一个戴眼镜的面孔上有眼睛,一个把有眼睛的眼镜拿在手里。因为他的面孔上没有眼睛,因此便对前一个成为一种修正——他本来没有长眼睛。

       这个没有长眼睛的怪人,是不是胎生的畸形?我没有听说过,更没有看过这种畸形人。但我小时候所听见的鬼故事里,却有脸色苍白、披头散发、没有长眼睛的鬼,真吓人。

       没有眼睛的鬼比有眼睛的鬼更怪,也更可怕。但是,上述漫画《无题》的创作动机,不像是为了让读者感到恐惧。也许,漫画家也像《聊斋志异·谕鬼》里的知识青年石茂华,在向“白昼为妓”的群鬼发出“如蹈前愆,必贻后悔”的警告吧。不知道,我没有向画家打听过。

       唯一可以肯定的,可能是画家有憎恶妄信、妄断、盲从,以至有鉴于因消化不良、污染空气、却一本正经地掺假者流,所以才画出这么有趣的漫画来的。

★★★

       《中国漫画书系》已经出版的画册都是因人分卷的。许多已故或健在的漫画家,各有不同的风格和成就。读者只要用自己的眼睛和心灵——不是在用眼镜上画的眼睛和态度,认真探索这些漫画的得与失,定能获得独到和正确的认识。至少,在认识上可以避免“至上”的绝对论。

        每个有独特素养、独特风格、独特成就的画家,都不是“至上的上帝”。他们早就用漫画讽刺过以各种形式出现的“老子天下第一”的自大狂。

        这些漫画家或尚未编入书系的漫画家,有不少是我的老相识。但我在这里不宜也不能一一作出评介。即使已经涉及的韩羽,我过去只称赞过他的《韩信月下追萧何》。今天再次从《韩羽卷》里,见到一幅有题的《为看问题片面者造像》。人物面孔上只有一只眉眼、半个鼻子、半张嘴。我觉得这幅1988年的作品,不如1981年那幅《无题》对我更有魅力。

        这是一个有分歧的认识吧,姑妄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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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画册的编次看来,上述两幅作品没有按年代顺序编辑。而且作为画册的封面装饰的《无题》,显然受到编者和作者的优待。由此看来,这是作者对自己的作品作过再评价的表现吧?

       恩格斯在《反杜林论》第九章里说过,“人的思维是至上的,同样又是不至上的。它的认识能力是无限的,同样又是有限的。按它的本性、使命、可能和历史的终极目的来说,是至上的和无限的;按它的个别实现和每次的现实来说,又是不至上的和有限的。”

       如果说韩羽作为读者对他自己的作品既作过再创造又作过再评价,可见他的思维过程与认识能力,体现着至上与非至上、无限与有限的矛盾。韩羽的再创造再评价,和石鲁的探索与再再探索一样,和谐是相对的,矛盾是绝对的,和谐自身意味着矛盾。就审美思维与历史发展过程来说是无限的,但作为每一次的审美活动的实现来说它是有限的。石鲁不幸早逝,他的艺术思维过程只得结束。韩羽的身体不错,只要吃酒不任性,他对漫画的探索过程中的矛盾也不会休止。

★★★

         报刊的篇幅对我不可能是无限的,我为《中国漫画书系>写的这一篇广告,已经到了应当暂作休止的阶段。只要无常二爷还能像《聊斋志异》的鬼隶那么公道对我,我对漫画或其他艺术的观赏,即再创造、再评价的审美活动都将继续。

        最后应当作个交代,说说我为什么觉得上述两幅漫画不能一视同仁?

        在我看来,《无题》所讽刺的对象里,可能包括“片面看问题者”。没有长眼睛、眼睛只刻画在眼镜上的“造像”,造形虽很荒诞,它所隐喻的角色,颇有点相对意义(不是绝对意义)的无限性。它的造形不是给特定观念作注评式的翻译,它那丰富的内涵有待于漫画读者的再创造与再评价(即思而得之)。

        这就是说,漫画《无题》也像《韩信月下追萧何》那样,作品的思想情感不是“癞痢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只有当漫画接触者联系自己直接的或间接的生活经验,从而对可视的形象作无形的再创造、再评价,他才有可能领会《无题》所蕴涵的思想倾向,也才可能证明他的眼睛没有长在可以随便戴上或拿在手中的眼镜上。

★★★

        我的意思是说,包括上述《无题》,动人的漫画必须是尽可能具有一种高明的导游者的杰出本领。它没有向不高明的导游人那么啰嗦和烦人。它不必也不可能再现发展着和变化着的社会生活,它只能也应当具备一种点醒观众而不是向观众指手划脚教师爷式的作用。

        就是说,它对漫画观众的认识活动,只能提供以至暗示一种认识的突破口。正所谓师傅引进门,得道在个人,漫画<无题》也有这样的作用。凡是一切自以为是者,包括《崂山道士》里那个少年慕道、在崂山学道缺乏耐心,请老道“略授小技”的王七,学了点穿墙、过壁的道术,回到家里企图向他老婆露一手,其结果可能起到对“头触硬壁”猛然跌倒者对号入座的诱导作用。

        当然,观画者致不致或能不能自动入座,仍有待于他自己的再评价和再创造,漫画家对他的意象是维道抑或越俎代庖自不待言。

        说话也应当向成功的漫画学习,学它变说不如少说。我的话呢?完了?没完。[1]


注释:


[1]这话借用电影《芙蓉镇》里,那位曾经红了一阵、后来只得重操旧业一一打破锣当传达的痞子的自白。这个话有必要吗?既有必要也没有必要。为什么?可说也可不说。这一论文不是故弄玄虚,也许不过受了上述漫画的标题《无题》的影响。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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