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艺术本原——意大利超前卫艺术给我们的启示

邵大箴  来源:《文艺研究》2001年第5期 发表时间:2017-01-10

摘要:艺术要随着时代的前进不断变化和发展,艺术语言和艺术表现手段,以及人们对艺术接受和欣赏的能力会不断拓展,艺术创新永远是最宝贵的品格。可是,艺术创造毕竟有自身的规律,它的根本点和基本属性——与人性、与社会大众、与历史传统的联系,它的审美特征,是永远不会改变的。我想,这也是意大利“超前卫”艺术给我们最重要的启示。

还艺术本原——意大利超前卫艺术给我们的启示

邵大箴

 

       20世纪是人类社会节奏变化最快速的时代,也是艺术最富有变化的时代。工业革命以及由科技革命引发的信息革命,给人类的思维、生活方式和文化艺术创造以极大的冲击,人类社会往何处去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人们。许多社会精英分子提出了各式各样的新学说,试图找出圆满的答案,但是,迄今仍然在探索之中。与此相关的艺术往何处去的问题,一直困扰着试图在创造上有所作为的艺术家们,也一直在困扰着试图真正理解和欣赏艺术的人民大众。社会在不断变革着,艺术也以相应的方式并以更为迅捷的速度在发生着变化。革命、革命、革命,永无止境的革命,在艺术领域内展开。本来,人类的艺术史本身就是一部艺术变革史。这变革包括艺术的观念、风格、样式,当然也包括制作艺术品的媒材、手段以及展示的方式。但是,在20世纪以前的所有时代,艺术观念、风格语言的变化是缓慢的,走的是渐变的道路,而且其间有迂回、曲折,不是直线前进。前进和“后退”,似乎相继进行;向前看和向后看,似乎交织在一起。人们的思维不凝固在一点之上。人们既从对未来的憧憬中,又从对往昔历史的经验中吸取智慧,吸取前进的力量。20世纪物质文明的迅猛发展给人们以错觉,似乎人类社会的变化只有沿着直线的方式向前发展,革命、革命,不断地革命;似乎人类的艺术也只有按照这种方式变革、变革,不断地标新立异。一个世纪过去了,从19世纪末到20世纪末,人类社会存在的现状和人类艺术存在的现状,给人们以什么启示呢?人类追求物质进步的欲望不断地增强,物质文明的取得以牺牲自然的和谐为代价,地球遭到污染,人与自然的矛盾日趋尖锐;个人主义的增长,使人与社会、人与人、人与自我之间的冲突日显激烈。艺术不断追求“革命”的结果,使艺术逐渐丧失自身的特征,艺术与非艺术、与生活行为难以区分。尤其是观念、表演、行为和装置艺术出现之后,西方艺术日趋荒诞化与观念化。传统的艺术观念被“消解”,随之而来的是艺术自身的被否定,包括技巧、制作方式,更不用说艺术品应该表现的艺术家个性了。只注重观念,不注重个性,甚至完全否定个性,否定个人感情表达,否定艺术技巧和手艺制作的艺术风尚,在20世纪60-80年代的西方,成为艺术主流。这种潮流以美国为中心,席卷整个西方艺术世界。当然也影响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的许多国家。由此使艺术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西方社会关于艺术前途的争论触及到文化、社会深层方面的问题,因此引起了许多社会学家、哲学家的兴趣,也正是由于他们的介入,使这场现在还在继续着的争论,具有广泛而深刻的社会意义。也就是说,艺术的表达方式、艺术思维实际上与人类的生存方式与关于人类前途、命运的思维有十分密切的关系。近三十年来,西方哲学界对现代主义的反思和关于后现代主义文化艺术问题的讨论,说明曾经推动了现代主义文明发展的直线思维方式受到了人们的质疑:不断向前看、不断变革的理论所造成的后果引起了人们的忧虑。人们开始谈论迂回的思维方式,谈论东方哲学与东方人的思维特征。人们研究在向前看和憧憬未来的同时,要吸取历史上遗留下来的优秀遗产,作以古开今、借古兴今的努力。在艺术上,人们开始对作为现代主义灵魂、在近百年艺术理论中推崇备至的“原创性”(Originality)产生怀疑:原创性即独一无二性。是否可以摒弃一切前提,作为惟一的、至高无上的标准用来衡量评判一切,导致现代艺术走无所顾忌的“创新”之路,使艺术家们及人民大众困惑不解;与之相关的是艺术遗产的价值,对艺术传统的反叛与延续这些严肃的问题。反叛传统是一切艺术创新流派的口号,也是艺术走出传统桎梏的必由之路。确实,艺术家走出新路来,必须摆脱旧传统的束缚,反叛传统中过时的法则,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要与传统一刀两断、彻底决裂。西方现代派中真正在创新上做出成绩的大家,虽然他们高举反传统的大旗,但是在艺术实践中无一不是在某些方面保持着与传统的一些联系的。自20世纪70年代观念艺术出现之后,西方“前卫”艺术大有与传统彻底决裂之势,因为传统的审美标准不论是古典的,还是在此之前贯穿于现代艺术的,都被视为落伍与过时。正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后现代主义理论崛起,而这“后现代”恰恰是要在创新与传统之间找到接合点。再者,西方现代主义的“一元观”,也开始在后现代的多元观前面显得黯然失色。多元的价值观的前提是承认各种艺术(包括各民族、各地区、各种风格流派)存在的合理性。西方中心论、现代主义一统天下论与多元论相悖,不能不处于受批评的位置。总之,后现代主义为传统与现代、西方与东方架起了桥梁。虽然某些后现代主义理论家否定“个性”与“风格”,但个性与风格在70年代之后的西方艺术中呈复苏之势也是很明显的。

       20世纪70年代,意大利的现代艺术也发生了重要的变化。一群青年艺术家涌现于画坛,人们把不同的称谓加在这些艺术家头上,称他们为“意大利表现主义”、“新表现主义”和“超前卫”。这群艺术家中最著名的几位是桑德罗·基亚(Sandro Chia)、恩佐·库基(Enzo Cucchi)以及弗朗西斯科·克莱门特(Francesco Clenente),还有德·玛利亚(Nicola DeMaria)和米莫·帕拉迪诺(Mimmo Paladino)。当时,意大利画坛占主导地位的是“贫乏艺术”(ArtePonera)。这一艺术运动是观念艺术运动的一个支系。它反对在艺术中运用任何的传统方法与主题。“偶发”的行动(happenings)和“装置”(Installation)是贫乏艺术运动所竭力推崇的。“偶发”的艺术作品所展示的动作限在一定的时间内,常常用录像的方式加以记录,而“动作”包罗万象,其中包括人的身体的动作。“装置”则需要材料、空间和某种设计意识。“贫乏艺术”反对艺术的商业性,对当下社会有批判和反叛的因素,这是应该给予肯定的。但他们把艺术仅仅作为一个过程来看待,并且认为艺术的全部价值仅仅在这过程之中。他们反对艺术作为过程的结果而存在。也就是说,他们重视的是“观念”,是艺术家对社会做出的陈述,而不是艺术品本身。这样,艺术的审美因素和感情色彩被抛弃掉了,同时,从事观念性创作的艺术家们不必也不应该去运用传统艺术作为自己创造的参照系。作为传统的画种——油画,也在观念艺术的禁忌之列,因为在他们看来,这种油彩技术、技巧远离观念远离现代,属于“昨日黄花”之列。

       艺术现象历来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观念、偶发、行为、装置艺术,作为后期现代主义(Late-Modernism)现象,是现代主义过激思想与实践的延续。作为一种艺术试验,和作为陈述观念思想、干预社会现实的一种手段,它们应该有存在的空间,但是如果以此来否定一切与传统联系的其他艺术创造,则是很荒谬的了。反叛必然会出现。在70年代的美国、德国和意大利出现的“新表现主义”思潮,就是这种反叛的具体表现。“表现”(Expression)本是早期现代主义常常使用的一个词汇,艺术表现力也是早期现代主义追求的。艺术表现与想象有关,没有想象,也就无所谓表现。艺术品中的表现力离不开主题、题材以及与之相关的造型语言,它既包含了内容、意义的一面,也包含与之相适应的形式、技巧的一面。做贫困艺术,做观念、偶发、行为艺术,当然与“想象”与“表现”风马牛不相及。谈表现、谈想象,就必然要联系被现代激进主义抛弃的造型语言——从主题到形式技巧,到媒材手段。所以“新表现主义”大思潮的崛起,标志着西方艺术风向的重要变化。可以把这种变化理解为从现代激进主义的一种倒退,也可以理解为是对传统艺术的某种复归。新表现主义是一股大的思潮,在西方不同国家有不同的表现,但其本质与形态有共同之处。所以,70年代意大利一群青年艺术家的艺术倾向也被称为是“新表现主义”或“意大利表现主义”。意大利这群艺术家作品中出现的共同倾向,被目光敏锐、关注艺坛风云变化的理论家阿奇莱·博尼托·奥利瓦(Bomito Oliva)及时发现,他称这种艺术倾向为“超前卫”(Trans-avantgarde)。所谓“超前卫”是超越前卫的意思。按照奥利瓦的愿意,是指这些艺术家不受某种既成模式的拘束,不用流行的界标来指导自己的创作,而尊重自己的想象与直觉。他们尊重艺术史,在艺术史上随意漫游,借鉴他们认为需要借鉴的风格、手法,并用自己选择的手法重新混合这些风格。奥利瓦对这群青年艺术家抱有热切期望,认为他们运用的是与贫乏艺术完全相悖的艺术创作方法,预示着艺术又朝着生气勃勃的方向迈进。

       因为对新时代的画家来说,跨越不同艺术风格,从它们当中吸取为自己的创作可用的因素,作新的“混合”或“融合”,使作品具有艺术表现力是非常重要的。这些年轻艺术家通过复归具象和运用类似表现主义生动的造型语言(素描与色彩),结合意大利传统的艺术风格所创造的新艺术,显示了作为原本意义上的“艺术”不像有些理论家所预言的那样,已经丧失生命力。相反,它还会适应时代,不断地向前推进。意大利的这群青年艺术家在创作的“自由性”与“随意性”方面与比他们较早的抽象表现主义或其他前卫艺术家并无很大区别,他们多为“即兴创作”,即不要求打好未来作品的腹稿。但与抽象表现主义画家不同的是,意大利的年轻艺术家们没有为自己的创作提出题材上或视觉语言方面的限制。他们自由地描绘客观世界,描绘自然,自由地采用融合往昔的风格,不以哗众取宠和以刺激观众为目的,作品不带政治色彩,作者的倾向和感情在作品的形象中自然地流露出来。作品给予观众以视觉上的愉悦感,而不是强加于他们以某种由作者预先设计的“观念”。

       还有一点需要提出的是,“超前卫”艺术家的作品售价很高,这一点也曾受到观念艺术家的攻击。在“破除”传统艺术创造法则的同时,观念派艺术家们对艺术品作为收藏品(私人和博物馆收藏)也采取否定态度。在观念艺术流行时期,博物馆、美术馆和私人均无法收藏那些仅以显示过程,根本不顾忌创造成果的艺术品。其实,艺术品以一定的价格出售,被有关机构和私人收藏,丝毫不说明它们仅仅是商品和缺乏艺术品的价值,这是不言而喻的。以一定的价格出售艺术品,表明新表现主义或超前卫的艺术家们,在对待艺术创造与社会、与大众的关系上,遵循着传统艺术的法则,这是为“贫乏派”的观念艺术家们所不能容忍的。

       意大利“超前卫”的艺术家们并没有、也必须形成统一的艺术风格,不仅如此,即使他们当中的每一位艺术家也并非都具有前后统一的、鲜明的个性风格,只是因为处于当今复杂多变的社会,艺术家们有更多的选择余地,有广泛的探索和创造的可能。在这几位艺术家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们不同的个性、爱好、兴趣,看到他们借鉴了艺术史上从古到今各种不同的风格,看到他们不同的空间处理、造型方法、色彩和其他媒材的偏好,更看到他们各自不同的现实观及对人生、对自然的态度,看到他们的作品充满了流动性与多变性,但是共同点把他们联系在一起:尊重艺术创造规律、尊重艺术遗产,把艺术创造作为审美的手段和对象提供给社会和大众,在艺术创造中享受创造的快感,恢复和进一步显示油画艺术语言和技巧的魅力。

       艺术要随着时代的前进不断变化和发展,艺术语言和艺术表现手段,以及人们对艺术接受和欣赏的能力会不断拓展,艺术创新永远是最宝贵的品格。可是,艺术创造毕竟有自身的规律,它的根本点和基本属性——与人性、与社会大众、与历史传统的联系,它的审美特征,是永远不会改变的。我想,这也是意大利“超前卫”艺术给我们最重要的启示。

 

(文章来源:《文艺研究》200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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