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宗山水 名世巨匠——谈荆浩《笔法记》及山水画实践的历史价值

董雷  发表时间:2016-12-06

摘要:荆浩对山水画理论的总结和创作实践的发展,对后世山水画的成熟与完善具有重要价值和不可替代的意义。他对“墨”的追求与迷恋,告别了山水画双钩填色的历史,也奠定了文人山水画水墨晕章的基础;他对画面空间的营造和把握,给予了山水画全新的视觉表现,而这也是山水画独立成科,并从稚嫩走向成熟的重要标志;他对“图真”的坚定追求,更是成为后世评判山水画优劣的重要标准,这从历史对文人山水的推崇和对“四王”山水的否定就可看出,荆浩的“图真论”已深入人心。

开宗山水  名世巨匠

——谈荆浩《笔法记》及山水画实践的历史价值

董雷

 

       北宋著名科学家沈括,以《梦溪笔谈》流芳后世,书中记录了沈括一生的所见、所闻和见解。被西方学者称为中国古代的百科全书。其中,特别收录了10余篇谈论书法、绘画的文章,一首《图画歌》,以七言的形式,把宋代以前的著名画家、画作的特点与风格作了概括性的归纳介绍,使其成为后世书画家入门的必修功课。在《图画歌》中开篇即写道:“画中最妙言山水,摩诘峰峦两面起;李成笔夺造化工,荆浩开图论千里。 范宽石澜烟树深,枯木关同极难比;江南董源僧巨然,淡墨轻岚为一体。”由此可见,在北宋时期,山水画就已经成为中国画的重要表现题材,从而获得了高度的价值认同。这种情况在唐代及其之前是难以想象的。那个时期,最著名的画家如顾恺之、吴道子、阎立本、张萱、周昉……无一不以人物画名世,那时的山水画仍处于为人物画做景,起点缀之意。而山水画的崛起,虽自隋唐始[1],但其发展和影响力显然与人物画难以比拟,这种情况在唐末、五代时期渐有好转。而这,与一个人的理论积淀和实践探索是密不可分的,他就是荆浩。

       荆浩、关仝、董源、巨然被公认为是五代时期的山水画四家,也是中国山水画转型的重要奠基人。而荆浩之所以能够成为四家之首,除了他年纪稍长以外[2],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荆浩以《笔法记》这一理论形式,将对山水画创作的感受和经验进行了系统梳理,进而为山水画的转型提供了理论依据。《笔法记》可以被看作是中国山水画由懵懂走向成熟的重要标志,它的诞生,为中国山水画的发展扫清了多重障碍,诸如山水画的“六要”问题、 山水画中形与神的关系问题、以及提出山水画创作中笔墨并重的主张,这些都是中国山水画发展、成熟的关键,可以说《笔法记》虽短短千余字,却字字珠玑。

       “六要”是《笔法记》提出的有关山水画创作的重要观点,“夫画有六要:一曰气,二曰韵,三曰思,四曰景,五曰笔,六曰墨。”这似乎与南齐谢赫在《古画品录》中提出的“六法论”有相似之处,但仔细对比就会发现很大不同:“六要”是在“六法”基础上的美学升华,而且将原本以人物画为评判对象的品评标准转向山水画,同时进行了适当的借鉴吸收,并加以凝练和提升,这本身就具有非同一般的意义。“六法”与“六要”都重视绘画的气与韵,“气韵生动”曾被谢赫视为检验绘画创作水准高低的不二标准,核心是要“以形写神”,通过表现具体的对象传达蕴藏其中的气质和精神状态。正所谓“气者,心随笔运,取象不惑。韵者,隐迹立形,备仪不俗”。荆浩在“六要”中将气韵一分为二,这种做法就颇为耐人寻味。《笔法记》中有“似者,得其形,遗其气。真者,气质俱盛”之说,由此可见,“气”是脱离具象存在的气质与状态,是画家的主观感受和氛围营造。而“韵”则可以隐于一切物象之中,既可以是一草一石、也可以是一树一鸟,总而言之是凝于物象之中而自然流露的韵致,也是评判作品雅俗的重要审美感受。其余如“六法”中的“骨法用笔”可以对应“六要”中的“笔”,“应物象形”对应“思”、“随类赋彩”对应“墨”、“经营位置”对应“景”,而“传移模写”主要是针对作品临摹,并不等同于创作,故不做考虑。如果通过这种一一对应,得出“六要”是“六法”简单重复的结论就未免过于表面化了。而恰恰相反,荆浩借由人物画向山水画品评标准的转变,实现了对“六法”理论的重新阐释,这也为后世的山水画创作打开了更为宽广的局面。

       品读《笔法记》,给我的直观感受,荆浩是个骄傲的人,这从其文中对多位前辈名家的判断中即可看出“李将军理深思远,笔迹甚精,虽巧而华,大亏墨彩。项容山人树石顽涩。棱角无[足追],用墨独得玄门,用笔全无其骨,然于放逸,不失真元气象,无大创巧媚。吴道子笔胜于象,骨气自高,树不言图,亦恨无墨。陈员外及僧道芬以下,粗升凡俗,作用无奇,笔墨之行,甚有行迹”[3],言辞犀利却有独到见地。从中也能看出,荆浩对山水画中墨法的运用尤为看重,“夫随类赋彩,自古有能;如水晕墨章,兴我唐代”也成为其引为自豪之处。

       荆浩对山水画中墨法的追求是不遗余力的,他主张“墨者,高低晕淡,品物浅深”,就是以墨色的浓淡变化,表现山水的阴阳向背,以及色调的变化。在荆浩的山水画认识中,把墨的地位置于笔之上,这是他相较于前人的重要创造。在五代以前的中国画创作中,用笔被视为中国画技法的第一要素,在谢赫《古画品录》中,“骨法用笔”仅排在“气韵生动”之后,由此可见对其的看重。而荆浩却认为“文采自然,似非因笔”。我想,他这么做的道理,并不是主张在绘画中舍弃用笔,相反,荆浩对用笔还有其独到见解和剖析“凡笔有四势,谓筋、肉、骨、气。笔绝而不断,谓之筋。起伏成实,谓之肉。生死刚正,谓之骨。迹画不败,谓之气。”[4]他是以这种具有“破坏性”的说法,让人们认识到“墨”的重要性,从而体会笔墨交融对山水画创作之重要。他是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现存荆浩的作品,只有传为其所作并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匡庐图》[5]。这是五代时期中国山水画具有转折意义的一件作品。在《匡庐图》之前,山水画很少以这种全景的方式表现大山大川,而荆浩的这种表现方式,与其长久隐居太行山有很大关系。太行山绵延400多公里,是中国东部重要的山脉和地理分界线,因多断层,在很多地方形成陡峭的岩壁,气势雄伟。荆浩基本一生都隐居在太行山中,太行山磅礴的气势和北方山水的豪迈情怀,都对其审美感受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进而创造了“开图千里”的山水画面貌。这种全景式的山水表现,也为荆浩笔墨交融的追求提供了条件。他以笔勾勒山峰、树木、庐舍、舟船,辅以线条皴擦,塑造出山势的雄奇俊秀。特别是对于山石体量感的塑造,荆浩以短笔点擦,这被后人称为“小斧劈皴”。但显然,此时的皴法还在摸索阶段,运用的并不成熟,但这对当时的山水画来说已经是一个难得的创举,并被后世山水画家沿用至今。而在用墨上,荆浩通过墨笔的点染,使画面在刚劲中带有氤氲的湿润之气,同时通过水墨浓淡干湿的变化,很好地表现了空间的纵深层次,特别是他对于淡墨的运用,通过多层的晕染,使画面的墨色具有层次感,显得厚重饱满却不淤结。除此以外,他还以画面的黑白灰分割层次,比如墨色厚重的山石与飞瀑留白相对应的效果,以及晕染后近处水面的明暗变化等,正是通过这种彼此之间的呼应,使画面充实而饱满,也使人真正体会到山水画中“运墨而五色俱,谓之得意”的高超境界,而他的这种种创造,也是其山水画能够达到咫尺万里磅礴气势的要义所在。

       在荆浩的山水画中,除了对墨法的追求外,他对画面空间性和层次感的处理也十分精到。一些表现技法也为后世山水画提供了更多的样式和可能。在《匡庐图》中,已经很清晰的体现出了近、中、远,以及低、中、高的层次区分。近景水面的渔船和船夫,神态怡然自得,与山脚下的屋宇院落,形成了画面的第一层次;而山崖间飞流的瀑布,以及沿山路而上的山石、院落,形成了第二层次,第三层次,就是远处挺拔高耸的山峰,以及若隐若现的群山。其中,在不同层次里对树的处理显见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近处树木的粗壮遒劲,中景树木挺拔疏朗,远景树木低矮繁密,配以各种形态山石的变化以及山间云雾的流动,使画面整体看来厚重而不失灵动。在《匡庐图》中,荆浩所营造出的这种画面中的空间感,可以被视为中国山水画透视观的雏形,由此也可以大胆揣测,经过近百年的完善,在北宋山水画家郭熙所著的《林泉高致》中,对高远、深远、平远的总结,一方面是源于郭熙毕生山水画创作的认识,另一方面也可以视为是对荆浩山水画空间营造观的升华,其重要性由此可见一斑。

       而除了对墨法的追求和对空间营造的创造外,荆浩在山水画理论上的另一个贡献就是“图真”。何谓“图真”?就是追求笔墨传神。在《笔法记》中说到“度物象而取其真。物之华,取其华;物之实,取其实。不可执华为实。若不知术,苟似,可也;图真,不可及也。”可见,荆浩将直接表现客观现象的真实视为山水画的初级阶段,而如何在山水的形神之间找到“真”,才是他所认为的山水画的高境界。而“真”的境界甚至是凌驾于笔墨之上的,“可忘笔墨而有真景”,而对“真”的追求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因惊其异,遍而赏之。明日携笔复就写之,凡数万本,方如其真。”据此延伸,荆浩还将山水画中对象的表现总结出“有形”与“无形”二病,“有形”病就是客观的真实记录,虽有失准之处,如“花木不时,屋小人大,或树高于山,桥不登于岸”,但也被归类于“尚可改图”一类。而“无形”病则是“气韵俱泯,物象全乖,笔墨虽行,类同死物”,通俗来讲就是“失神”,也就是没有“图真”,这几乎被荆浩宣判了“死刑”——“不可删修”,也就是说连修改的价值都没有了。而这种判断也体现了荆浩对山水画的理解,即山水图像是基于客观对象真实的基础上,对山水、树石、屋宇、人物等内在精神的传达和把握,是形与神的统一。

       荆浩对山水画理论的总结和创作实践的发展,对后世山水画的成熟与完善具有重要价值和不可替代的意义。他对“墨”的追求与迷恋,告别了山水画双钩填色的历史,也奠定了文人山水画水墨晕章的基础;他对画面空间的营造和把握,给予了山水画全新的视觉表现,而这也是山水画独立成科,并从稚嫩走向成熟的重要标志;他对“图真”的坚定追求,更是成为后世评判山水画优劣的重要标准,这从历史对文人山水的推崇和对“四王”山水的否定就可看出,荆浩的“图真论”已深入人心。

       任何一部历史,也可以看成是一部英雄史。而荆浩无疑是中国山水画发展历史上的“英雄”。当欧洲艺术还处在中世纪神学的泥沼中苦苦挣扎的时候,荆浩就以其理论和实践的双重突破,奠定了中国山水画的核心精神和价值判断,其对中国山水画史的意义是不言而喻的。可以说,荆浩是幸运的,他的出现恰逢其时,他既是中国山水画转型的旗手,又是中国山水画成熟的奠基者,冠之以开宗山水者,确为实至名归。

 

注释:

[1]  最早的山水画公认为隋代展子虔《游春图》。

[2]  此四人虽生卒年不甚详,但关仝为荆浩后学,巨然受教于董源,而荆浩去世的时候大约70余岁,董源去世的时间比荆浩还晚了30余年,因此推断荆浩的年纪应该是4人当中最大的。

[3] 引自荆浩《笔法记》

[4] 引自荆浩《笔法记》

[5]虽目前对此作是否为荆浩本人所画存在争议,但从历代收藏款印、提拔以及创作的风格年代判断,起码应该是接近荆浩的时代和画风的,因此具有荆浩绘画风格的代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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