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上海美专

王 琦

    我是1934年考进上海美专，我进美专的时候，海老还在欧洲办画展还没回来。我就在学校的美术馆嘛，看见海老在欧洲临摹的很多名画。有德拉克罗瓦的《但丁的小舟》、米勒的《拾穗》等等，这些对我印象非常深刻。那时欧洲名画的原作看不见的，所以我第一次看见欧洲名画，就是从海老临摹的作品开始的。那些作品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了。

    海老大概是一年多又回来了。一回来就给我们上大课，他讲艺术思潮，讲欧洲的艺术思潮，跟美术史还不一样。海老讲课有个特点，他不带讲稿，他有讲义先发给学生，让你们自己去看，上讲堂的时候啊，是脱稿讲的，非常健谈，声如洪钟，同时还摆一些手势，大家听得很有兴趣，他讲课是在那个大礼堂，人很多，全校人都来听的。

    他有时候一面讲，一面就提些问题，提到某某画派啊，问哪位画家，有哪些张作品。他问同学，到最后能回答上来的很少。但是，我经常回答正确，因为我经常到图书馆去，除了画画以外，对绘画理论我也很感兴趣，这个大概是我的天性使然。所以后来我的工作，不完全是画画，也写写文章，我对理论感兴趣，这就是从上海美专开始的。平时美专上理论课的人很少，但是海老的“艺术思潮”课大家很愿意听。因为他讲他不完全是很呆板地讲，有时候讲讲他在欧洲的见闻，结合他自己的一些观察，所以讲得特别生动。海老就是在课堂上开始注意我这个经常回答问题学生的。

    一天，当时是教务主任谢海燕先生碰见我，说 ：“哎，王琦，刘校长要见你。他在图书馆去检查同学的借书单，发现你借书次数最多，说 ：‘王琦这个同学很用功啊，图书馆借书借得最多了，这个同学我想见一见。’”我说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这个是我应该的。”海老当时也没有真的来接见我。

    有一次海老倒是接见我了，但却不是为了借书。因为那时候，我们学生基本都在学校食堂吃饭，大家就觉得这个伙食不好，经常在食堂里面闹事，而我当时也是闹事闹得最起劲的一个。有时候菜不好，我把饭桌都掀翻了。学生当时成立了一个膳食改进委员会，向学校呼吁要求改造伙食，推我当指挥人。这一次海老，要召见我，把我叫到他办公室跟我谈话，他说 ：告诉你讲呢，学校这么困难，这是一个私立学校，为这个学校的经费，我在四处奔走。你们不好好地学习，还闹事，如果再这样的话，学校我都不想办了。”海老告诉我们的这些苦衷，当时我们谁也不了解，总认为伙食不好就该闹。经海老这么一讲，我们想想，校长不容易啊！于是我们立刻停止了闹事。

    这个毕业以后啊，我是在美专三年都没回过家，1937 年的卢沟桥事变以后，我就想回家去了。回到家去，我本来上一学期，还没毕业，准备 1937 年下半年还回到上海美专来，但是不巧，这个“八 •一三”事件爆发了，就回不来了，回不来了。所以后来我就没有回去，把这一学期没有念完，没有念完。

    在抗战时期呢，大概是 1944 年，谢海燕老师由东南联大来到重庆来国立艺专。当时重庆就组织了一个上海美专同学会，我是三个常务理事之一，我就邀请了重庆 100 多个上海美专的同学、校友，欢迎谢海燕老师，请谢海燕老师讲讲 , 美专的情况，讲讲我们老校长刘海老的情况。海燕老师讲得很好，讲上海美专这几年的办学情况，特别是讲到海粟老师在新加坡的情况，说刘校长在新加坡画了很多画，开了好些个画展，卖了不少钱，募来的款都寄回祖国支援抗战了。他说海老经历了一次危险，有一次他准备坐飞机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临到飞机场的时候，海老突然决定不走了，后来这个飞机一飞上天，就给日本飞机打下来了。听见这个故事大家很动容，大伙们说校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后来，有一年，我记得是八几年，海老开政协会到北京来。我去招待所看望他，海老已经是 86 岁了，他给我写了一幅字，写得很好，我一直保存着。他当时就跟我讲，他说你现在搞版画，搞得很有成就，他说如果你拿起画笔来画国画，一定画得好。1989年我眼睛不行了，不能刻版了，所以呢拿起画笔来画些水墨画，搞书法。我就想起海老当年给我的鼓励，他说你如果拿起画笔画国画一定画得好，我当然不能说我画的怎么样。很可惜的就是我后来画的一些水墨画的时候啊，得不到海老亲临，亲自看着来指教，这个是最大的遗憾。

    海老去世后，我们在北京紧急邀集了很少部分的画界朋友，开了个追思会。大家一起来谈谈自己对海老一些看法，怎么样怀念他。追思会上有国画家、油画家，大家都谈谈心，开得很好，报纸上也有报道。

    海老，很有成就，是很了不起的艺术创作家，还是艺术理论家，还是艺术教育家，社会活动家，这四方面他都有很高的成就。教育上的成就就更大了，我认为上海美专培养的人才比哪个学校都多，这是我个人的看法，一点不带成见。中国有几大学府，后来出来的人才也不少。但我的个人的记忆当中，在某些研究中国近现代美术史的心目当中，不能否认上海美专培养的人才。特别是在抗战时期，那是一个标志。当时上海美专同学参加抗战的很多，不但是用画笔参加抗战，而且后来为了革命事业，丢掉了画笔，做别的革命工作了。

    上海美专同学的成绩好坏用什么来表示？毕业的时候要画四张毕业作品 ：一张人体、一张风景、一张人物、一张自画像。这四张作品，都留在学校的话就是最好的学生。有些只留了三张，有些留了两张，有的留了一张，留四张就是得满分。还没等到举行毕业典礼和举办毕业展就参加上海漫画抗日宣传队走了，要是参加毕业展的话，我要争取留四张，我相信有这个可能，但是我没等到，不能证明啊。上一届的同学郭牧，就留了四张。但是他后来参加了革命，为了革命工作，搞其他的组织工作去了，把自己的画丢了。这个同学啊木刻搞得很好，版画也搞得很好，他在学校的时候有两张版画，一直到现在，我认为还是版画史上的很有名的作品。我们后来编辑出版版画集，这两张作品是必选的。

    这些事情说明，咱们上海美专是有光荣的传统。海老辛劳没有白费，他办这个学，桃李满天下，而且不是一般的桃李，有很多艺术上很成就，有许多解放后工作在美术战线的领导岗位。

    海老终归是一个伟大的历史人物，这一点是肯定的。他在中国的艺术史上，艺术创作上，理论上，教育等各方面的贡献，都是事实摆在那，我们必须尊重史实。将来写史书的人自然会有个更全面、更公正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