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在传古志为国——金石大家陈介祺及其收藏

叶杨(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  来源:中国国家画廊网  发表时间:2016-11-24

摘要:陈介祺在长期的鉴藏生涯中,秉承的理念是“意在传古,志在为国”。传古,其核心是传古文字,所以陈介祺对于有文字的古器物情有独钟,其收藏多达两万余件,而且质地精良,数量宏富,堪称空前,可以说是一座颇具规模的金石博物馆,被《清史稿》称为“藏钟鼎、彝器、金石为近代之冠”。

      陈介祺(1813年—1884年),字寿卿,号[1]斋,晚号海滨病史、齐东陶父,山东潍县(今山东潍坊)人,中国近代最大的民间文物收藏家,晚清时期中国最杰出的金石学家和古文字学家。其一生嗜好古物,收藏宏富,精于鉴别,又精墨拓,治学严谨,主要著作有《 斋传古别录》《 斋藏古目》《 斋藏古册目并题记》《 斋藏镜全目钞本》《 斋吉金录》《十钟山房印举》《 斋藏古玉印谱》《封泥考略》(与吴式芬合著)等。

      金石学,在民国之前又叫“古器物学”,是中国考古学的前身,近似于欧洲的铭刻学,以古代青铜器、陶器、玉器、石刻、兵符、砖瓦、简牍等为研究对象,偏重于著录和考证文史资料,是结合了史学与文学,以求证经补史的一门学科。金石学于北宋时期形成,由“唐宋散文八大家”之一的欧阳修开创,其门生——文学家、史学家曾巩在《金石录》中提出了“金石”一词。至于“金石学”这一提法,则是到了清代才由王鸣盛等人提出。清代金石学的兴起,和清朝皇室不无关系。清乾隆皇帝在位时,曾御纂《西清古鉴》等书,推动了金石研究的复兴,其后受乾嘉学派的影响和推动,金石学大兴于天下,进入一个鼎盛时期,直至民国时期仍然久未衰竭。其间,出现了许多著名的金石学大藏家,陈介祺便是其中的翘楚,他与曾获大盂鼎的潘祖荫并称“南潘北陈”。

      陈介祺所在的潍县陈氏家族是潍县有名的望族,自明清以来,家学渊源,人才辈出。家族中出任各种官职的人很多,如县官、知府、守备、道台、巡抚等,其中八十余人为品级以上官员。族中文化积淀丰厚,有学者、书画家、著作家、收藏家、名医等。其父陈官俊(1781年—1849年),字伟堂,号恕田居士。其人学识渊博,德高望重,曾为道光帝师、黄长子师,在嘉庆十三年(1808年)的时候中进士,任翰林院庶吉士,充文颖馆协修、翰林院编修、文颖馆纂修等职,历任山西学政、侍讲学士、内阁学士、礼部及户部侍郎、兵部尚书、礼部尚书、工部尚书。63岁时出任吏部尚书、协办大学士,67岁任上书房总师傅。68岁去世后,赠太子太保,入贤良祠,谥文悫公。自幼在书香门第的陈氏家族中成长的陈介祺受其父的言传身教,对他的一生影响最为深刻。陈介祺目睹了其父宦海沉浮的人生经历,从而决定了他的志向不会是以从政为宿求。

      陈介祺出生于清代嘉庆十八年(1813年)冬,其父陈官俊时任翰林院编修、文颖馆纂修。陈介祺七岁时,陈官俊任山西学政提督,八岁时,陈官俊任翰林院侍读,之后陈介祺一直跟随父亲在京勤学苦读。根据《潍县志稿》记载,陈介祺少年时期便天资不凡:“聪颖嗜学,日读百数十行,略不遗忘。”陈介祺19岁时考入莱州府(当时潍县属莱州),受业于费耕亭。当时比陈介祺大37岁的名士翟云升送他一把书有“一鸣从此始,相望青云端”的隶书折扇相贺,可见长辈们对他有很高的期许。初到莱州的陈介祺,对于当时莱州府南面25千米处的云峰山石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特别是北魏大书法家兖州刺史郑道昭所书《郑文公碑》,加之作为父亲好友的翟云升对他的点拨指教,陈介祺的学问在这段时间得到了很好的充实与提高。

      道光十五年(1835年),陈介祺在济南参加山东乡试得中举人。根据《潍县志稿》记载,此次乡试,陈介祺因才华出众而被疑为耆宿:“两主司得卷,疑为耆宿,撤棘,始知为世家少年,语人曰:其人不易得也。”道光十九年(1839年),陈介祺得东周初年青铜器——曾伯 ,这就是陈介祺书斋“宝 斋”及其号“斋”的由来。

      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陈介祺考中进士,在朝考中钦取一等第十名,由内阁中书恩用庶常,后授翰林院编修、国史馆协修、方略馆分校等职。在翰林院供职期间,由于所供职位是个闲职,对于身处京华、喜好文物的陈介祺来说,有机会向当时著名的金石学家阮元请教,同时也与何绍基、吴世芬等金石学者沟通交流,一方面开阔了眼界,增长了见识,另一方面也提高了鉴赏水平。再者,因为身处京华,豪门大户颇多,物藏丰富,而京华的琉璃厂又是全国各地文物的聚集地,陈介祺得以在收藏的道路上“近水楼台先得月”。

      道光三十年(1850年),陈介祺在潍县旧居建成藏楼一幢,名曰“万印楼”,之后在许瀚、吴式芬、何绍基等人协助下,他将所藏的古印2503钮仔细鉴别后,进行系统地分类整理,编成《 斋印集》12册。咸丰二年(1852年),陈介祺以白银千两购得毛公鼎并考释其铭文。咸丰三年(1853年),太平天国起义军攻入金陵,清政府财政危机,强征豪夺,陈介祺被迫捐白银四万两。虽得赏顶戴花翎,加侍讲学士衔,却也导致其对于当朝政府无比失望,次年借口丧母丁忧,乞假回归故里,从此不再踏入仕途,潜心金石古物。

      陈介祺在长期的鉴藏生涯中,秉承的理念是“意在传古,志在为国”。传古,其核心是传古文字,所以陈介祺对于有文字的古器物情有独钟,其收藏多达两万余件,而且质地精良,数量宏富,堪称空前,可以说是一座颇具规模的金石博物馆,被《清史稿》称为“藏钟鼎、彝器、金石为近代之冠”。

      陈介祺收藏和研究的第一大类藏品是青铜器,共346件,包含商周青铜器248件,秦汉青铜器98件。其中著名的有毛公鼎、天亡簋、兮甲盘、曾伯 、十钟等。

      毛公鼎,西周晚期的青铜器,鼎高53.8厘米,口径47.9厘米。圆形,二立耳,深腹外鼓,三蹄足,纹饰简洁有力、古朴素雅,造型端庄稳重,为西周毛公所铸,是西周青铜器之最。毛公鼎与大盂鼎、大克鼎并称青铜礼器“海内三绝”,以铭文第一著称,其铭文字数为当今出土的七千多件铭文青铜器中最多的,共32行,499字,这篇铭文曾被郭沫若先生赞为“抵得上一部《尚书》”。该鼎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出土于陕西岐山(今陕西省宝鸡市岐山县)。咸丰二年(1852年)陈介祺购得此鼎并收藏。毛公鼎在陈家共收藏58年。此后命途多舛,几经易手,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为镇院之宝。

      天亡簋[2],又名大丰簋、朕簋或聃簋,高24.2厘米,上部最宽处30厘米,口径21厘米,底径18.5厘米。侈口鼓腹,四兽环绕,下垂方珥,圈足方座,器腹和圈足饰蜗体兽纹样,西周初期著名青铜器。清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在陕西郿县(今陕西省宝鸡市眉县)出土,同年由陈介祺收藏。天亡簋上面有铭文8行78字,记载了武王灭商后的祭祀大典,是研究西周早期历史的重要文物,同时是西周断代青铜器标准器。其铭文字形参差错杂,古朴散乱,但又显示出了运动与和谐之美,而且铭文押韵,是现已发现的最早的韵文,现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

      兮甲盘,又名兮田盘、兮伯盘或兮伯吉父盘 [3],圆形盘底,盘沿边缘有纹饰,底座圈足缺失,西周晚期青铜器。宋代出土,后由陈介祺收藏。兮甲盘有铭文13行133字,书体很有特色,结字厚壮,兼具美感,记述了兮甲随宣王出征和对南淮夷征收赋贡之事。国学大师王国维曾在《兮甲盘跋》中评论:“此种重器,其足羽翼经史,更在毛公诸鼎之上。”兮甲,即尹吉甫,为西周著名政治家、军事家和文学家,据载为《诗经》的主要采集者。兮甲盘现藏于日本书道博物馆,其真容不以示人,仿制品尺寸口径长51.5厘米,高9.5厘米。

      曾伯,东周初年青铜器,高9.9厘米,口横32.8厘米,口纵24.8厘米(依仿品),为陈介祺早年最重要的收藏品。陈介祺对此藏品钟爱有加,故自号“ 斋”,其书斋名为“宝斋”。曾伯 有两器,一器有铭文90字,另一器当时为阮元收藏,有92字,是迄今铭文最多的青铜 。其铭文记载的是曾国国君曾伯与晋文侯一起为东周平王征伐淮夷,打通江淮与中原道路的事。曾伯 由陈介祺曾孙媳郭祖珍女士捐赠给国家,现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

      商周古器物文字是陈介祺鉴藏和研究的重点,他在这方面的研究中,展现出了过人的前瞻性,往往能用超出时流的思想审视古器物和古文字。比如,他提出了“多见”之说:“金文多见多读,自可通真伪,释古文字,以多见为第一。多见,知三代至六朝用笔之法,非其族类者,自望而可知。”又如,他还提出了“识真”之说:在鉴藏古器物时应该“知其善与美,识得真与伪”。他提出“古人作字,其方圆平直之法,必先得于心手,合乎规矩,唯变所适,无非法者,是以或左或右,或伸或缩,无不笔笔卓立,各不相乱,字字相错,各不相妨,行行不排比,而莫不自如,全神相应”,又说,“古文字浑厚者,其中之真精神,至坚,至足,至朴”。可见,陈介祺在鉴别青铜重器时眼光之独到。此外,他还关注商周古器物之外的其他众多领域。

      陈介祺收藏和研究的第二大类藏品是玺印。他是中国古玺印最早的探究者之一,收藏的很多玺印除了具有很高的美学价值外,其学术价值也很高。对玺印的收藏和研究是陈介祺毕生倾力投入的事业。他从19岁开始收藏印章,到辞官回乡时已有二千余方,回潍县之后,他更是为此付出了极大的心力。到光绪初年,陈介祺59岁时,已经收藏古印七千余钮。藏印历经多年,达到这样的数量,就连他自己也说:“余收古物,以印之费为多。”陈介祺不但对于所藏古印进行严格的鉴别,还对所藏古印有所要求:“精选慎收,去伪去近”。也就是说,陈介祺不藏假赝,还只收六朝以前的古印,可见其收藏门槛之高。当年陈介祺所藏印章现多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陈介祺传古心切,根据《十钟山房印举》光绪九年(1883年)的自序,他多次对好友表明心愿:“念一生所聚,不可使古人不传。”因此,陈介祺计划编辑一部规模空前的印谱,这就是《十钟山房印举》。该书的编辑可谓困难重重,因为多有“畏印谱损古印而不印者”,而且在举类上也存在困难:面对庞大数量的印玺,想让研究和使用便利,对编撰者来说面临的学术和技术问题很大。这也就是陈介祺之前的印谱编撰普遍存杂乱无序、查阅不便等问题的渊源。陈介祺总结前人,提出了“叙姓以韵,同者以钮,回文反文,朱白界道,类中亦复别之”的分类编排的方法,而且每印加以考释。《十钟山房印举》实际上并不应该是如今所见“唯见其印”的状态,它还是一部未完之作,陈介祺在去世前几个月都还不辞高龄病苦进行编撰工作。陈介祺去世后,后人虽继续完善了该印谱,却也造成了张煊所述《〈十钟山房印举〉纂例考》中“世无完本,亦无定本”的现象,同时指出了《十钟山房印举》中存在“一印数见,其旨难明,方讶其繁,何虑其缺”的问题。不过他所述“一印数见”的问题,亦佐证了陈介祺在编撰过程中分类细密,但又没来得及附以注释所导致的矛盾,这也是《十钟山房印举》多年来未定本的重要原因。陈介祺编纂《十钟山房印举》,前后历经十余年,书成之后,学界震动,引起很大的反响,之后被印学界奉为经典,有“印谱之冠”“印学之宗”之誉。

      陈介祺收藏和研究的第三大类藏品是陶器、陶文,共收集陶文残片4800余件,并拓印了4043张,编成《斋藏陶》《陶文释存》等文稿。古陶文被发现存在于秦以前遗留的陶器或残陶片上,是继商周青铜器、玺印、石刻文字等之后的又一发现。清同治十一年(1872年),陈介祺得到了出土于即墨、上有被鉴定为三代古陶文文字的一件残片。他称其为“黄金不足比其重”,之后陈介祺开始广泛收集研究陶器陶文,自号“齐东陶父”且命名书斋为“三代古陶轩”,开创了陶文研究的先河。王襄《古陶残器絮语》有评价:“……有文字之陶现于人间,列入金石学,陈氏为其创者。”在收藏的同时,陈介祺非常注重陶文的研究。在陶文研究方面,陈介祺有两大贡献:一是提出了“古陶文与古玺印近,有以玺成者,有刻者” [4];二是提出了“古陶文不外地名、官名、器名、作者、用者姓名与其人其事” [5]。这两大发现为后人对陶文的研究奠定了基础。

      陈介祺除了青铜器、印玺、陶器、陶文外,还藏有秦诏版80件,汉画像石、碑碣119件,古砖326件,铜镜200面,封泥548方,秦汉时期的文字瓦当923件,泉镜镞各式范千余件,精品书画12卷,齐、燕、楚、秦、晋等国的兵器64件。纵观其收藏,陈介祺的藏品除了种类多、数量大之外,还有以下三个特点:一是重古,对于秉承“传古”之志的陈介祺来说,非常看重古器,特别是三代秦汉古器;二是重字,因为“传古”的核心是传古文字,所以陈介祺对于有文字之古器情有独钟;三是重考,陈介祺治学严谨,注重考证藏品的出土、流传、式样等,这将其收藏的行为,上升到了一种学术的高度。

      作为中国近代最大的民间文物收藏家,更是晚清时期中国最杰出的金石学家和古文字学家,陈介祺先生更为可贵的是在长期的鉴藏生涯中,始终秉持着“意在传古,志在为国”的人生信条。他所在的时代,是中国从封建社会逐渐走向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时期,国内官场日益腐败,国外列强纷纷觊觎;经过太平天国运动的冲击,清政府的统治已经摇摇欲坠,根本无暇顾及文物,造成了许多珍贵文物流失海外。陈介祺先生目睹现状,同许多有志之士一样,痛心疾首,他用自己的方式,以“传古”“为国”为己任,穷毕生精力收集和研究古器物、古文字、古文化,对于文物保护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同时奠定了近代金石收藏和研究的基础,对近代金石学的发展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如今先生虽早已驾鹤西去,“万印楼”也不复当年,但先生“意在传古,志在为国”的思想,值得中华儿女为之秉承。


参考文献:

1.郭名询,清代金石学发展概况与特点[J],学术论坛,2005年7月

2.孙国强,陈介祺的金石学成就和历史地位[J],潍坊学院学报,2004年5月

3.陆明君,清代金石学家陈介祺的鉴藏与学术[J],中国书画,2013年9月

4.陆明君,陈介祺与陶文的发现、收藏及研究[J],青少年书法,2011年1月

5.王来臣,金石大家陈介祺[J],潍坊晚报·人文潍坊,2012年11月

注释:

[1] 音[fǔ],古代祭祀时盛稻粱的器具。

[2] 簋,音[guǐ],是古代汉族用于盛放煮熟饭食的器皿,也用作礼器,圆口,双耳,流行于商朝至东周。

[3] 兮甲,字吉父,一作吉甫,兮甲盘制作者,兮甲之甲旧时释作田字,故此盘又称兮田盘、兮伯盘、兮伯吉父盘。

[4] 陈介祺, 簋斋论陶[M],文物出版社2004年版,第16页

[5] 陈介祺, 簋斋尺牍.光绪四年二月二十七日致吴大激[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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