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艺术与空间》的造形艺术美学及其对老子思想的发挥

赖贤宗  来源:《兰州学刊》2015年第1期 发表时间:2017-01-09

摘要:《艺术与空间》是当代大哲海德格尔的一篇讨论雕塑艺术的哲学沉思录。海德格尔《艺术与空间》着眼于“解蔽——遮蔽”的二重性的存在的真理(Aletheia)观,来阐明雕塑艺术的空间观,文章的主轴是海德格尔《艺术与空间》讨论“空间化”具容纳(Zulassen)和安置(Einrichten)双重方式,对比于老子第十一章所说的“无之以为用,有之以为利”以及第一章的“有无玄同”,阐明二者在思想上的相通性。文章就此继续探讨海德格尔由“无”进而探讨“四方”,和老子所论的四大有其思想上的亲缘性,此中蕴含了造型艺术的空间观的跨文化沟通。文章并将海德格尔的空间观所涉及的“空”、“无”以及“事件发生”在海德格尔的存在思想的发展进程之中加以讨论,及对于其与老子的道的有无玄同加以对比。

论《艺术与空间》的造形艺术美学及其对老子思想的发挥

l       赖贤宗

 

【摘  要】《艺术与空间》是当代大哲海德格尔的一篇讨论雕塑艺术的哲学沉思录。海德格尔《艺术与空间》着眼于“解蔽——遮蔽”的二重性的存在的真理(Aletheia)观,来阐明雕塑艺术的空间观,文章的主轴是海德格尔《艺术与空间》讨论“空间化”具容纳(Zulassen)和安置(Einrichten)双重方式,对比于老子第十一章所说的“无之以为用,有之以为利”以及第一章的“有无玄同”,阐明二者在思想上的相通性。文章就此继续探讨海德格尔由“无”进而探讨“四方”,和老子所论的四大有其思想上的亲缘性,此中蕴含了造型艺术的空间观的跨文化沟通。文章并将海德格尔的空间观所涉及的“空”、“无”以及“事件发生”在海德格尔的存在思想的发展进程之中加以讨论,及对于其与老子的道的有无玄同加以对比。

【关键词】海德格尔  雕塑艺术  空间  老子

 

一、导论:《艺术与空间》在海德格尔的存在思想的发展之中的考察

     

海德格尔《艺术与空间》(Die Kunst und der Raum)一文出版于1969年,①是当代大哲海德格尔的一篇讨论雕塑艺术与空间观的哲学沉思录,从存在思想来探讨艺术的本性,涉及了禅宗道家的空与虚、无的问题。

海德格尔写于1935/36的《艺术作品的根源》(Der Urspruch des Kunstwerkes)一文阐明“艺术是真理的生成与发生”,已经奠定了他从存在的真理来探讨艺术的本性的基本进路。②海德格尔认为:艺术活动更根源地说,艺术乃是存在的真理之置入作品中(das Ins-Werk-Bringen der Wahrheit)。在造型艺术作品中,必然也有真实的空间与存在,此一揭示造型艺术作品最本真的东西,成为艺术之决定性因素。海德格尔《艺术与空间》对于雕塑艺术所涉及的真实的空间与最本真的东西,加以阐明。雕塑艺术的艺术作品包含了艺术形式,但是这些艺术形式首先必须存在于艺术家的体验世界,表现艺术作品如何作为真实存在,艺术作品的创造力首先是作为存在的事件发生而有其动力。笔者此一运用海德格尔的存在思想的研究进路,不是着眼于雕塑艺术的艺术作品的形式本身,而是从艺术作品回归到生活世界、体验世界;从生活世界、体验世界的存在问题来探讨雕塑艺术的本性。

海德格尔的1927年的《存在与时间》区分“手前性”(Vorhanden)的存在者与“及手性”(Zuhanden)的存在活动,从海德格尔的观点看来,一般将雕塑艺术作品作为“手前性”的存在者从而探讨它的艺术形式,但是对于海德格尔而言,艺术作品必须先作为“及手性”的存在活动,也就是作为在世存在的生动的意义体验活动的一部分,然后才有可能变成抽象的、形式的理论活动的一部分。

1929-1930年之后,海德格尔继续深化他的存在思想,他反省到自己先前所说的“存在的意义”是一种“存在的意义的开显”,已经预设了“即开显即遮蔽”的活动,也就是必须深入于“有”与“无”的双重性、“在场”与“不在场”的双重性、“解蔽”与“遮蔽”的二重性,才能更深入于存在的奥秘。《艺术作品的根源》一文阐明“艺术是真理的生成与发生”,也包含了这里的含意。海德格尔《艺术与空间》所讨论的雕塑艺术与空间观的关系,就是从“解蔽—遮蔽”的二重性的存在的真理观,来阐明雕塑艺术的空间观的本性。然而,一般忽略了《艺术与空间》与在它之前的《艺术と思索》一文之思想关系,笔者另文加以探讨。

海德格尔《什么是形上学?(Was ist Metaphysik?)(1929)首次将“无”的主题提升到存在思想的高度来加以讨论,海德格尔说:“没有无的原初开显,就没有自我存在(Selbstsein)与自由,当无的问题的答案被得到的时候,无并不是一个对象或是一个存在者……对人的存在而言,无使得存在者自身的开放成为可能。无并不仅仅是存在者的对立面,而是属于存在者的本性的开显。在存在者的存在之中,无的无化发生(Im Sein des Seienden geschieht das Nichten des Nichts)”。又,莱因哈特.梅依(Reinhard May)Heideggers Hidden Sources?(《海德格尔的隐藏来源》)一书通过精细的文献比较,讨论海德格尔关于存在、无、澄明(Lichtung)的思想,以及语言、道说与道路(Weg)的复杂关系的思想,乃是曾经受益于海德格尔自己和东亚思想的交流之影响,例如海德格尔与萧师毅(Paul Shuh-yi Hsiao)的合作翻译老子《道德经》、海德格尔和日本学者田边元(Tanabe Hajime)、九鬼周造(Kuki Shuzo)、西谷启治(Nishitani Keiji)等人的来往。③

关于海德格尔存在思想的空间观,海德格尔用宁静的排钟(das Gelut)来比喻“道说”(das Wort)推动了世界四方,说明了宁静与游戏的二重性,海德格尔《语言的本性》说:“道说(Die Sage)是一切世界四方(Weltgevierte)的运动者,无声地聚集着相对者的近处,如此宁静一如时间的时间化,空间的空间化,如此的宁静,一如时间─游戏─空间的游戏。我们称无声呼唤的聚集为宁静的排钟。作为聚集,道说推动了世界关系。此为本性的语言。”④

以“宁静的排钟”为喻,此一宁静就是无,但这不是空洞苍白的抽象的无,而是充满存在的力量的无。它就像是“宁静的排钟”所形成的泛音(Overtone),海德格尔说此一宁静的力量是“时间的时间化,空间的空间化,是“时间─游戏─空间的游戏”,此处提到的“世界四方(Weltgevierte)”,就是海德格尔所说的大地、天空、有死者、神明的“四方”,可以说是相通于老子所说的“四大”(天地人神)。⑤海德格尔此处所说“道说”推动了四方的世界关系,并说明了宁静与游戏的二重性,与老子的道的双重性有着同样的思想旨趣。文章由此一观点来讨论海德格尔的空间观与他对于雕塑艺术的沉思。

海德格尔与道家的比较研究为当前国际哲学学界注重的课题,相关数据可以参见赖贤宗《意境美学与诠释学》的《附录:海德格尔与道:海德格尔论道(TaoWeg)之原典与相关报导之中译与注释》以及赖贤宗《海德格尔与道家禅宗的跨文化沟通》(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7),以及《道家禅宗、海德格尔与当代艺术》(台北,洪叶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07)等书。文章的主轴是海德格尔《艺术与空间》讨论“空间化”具容纳(Zulassen)和安置(Einrichten)双重方式,对比于老子第十一章所说的“无之以为用,有之以为利”以及第一章的“有无玄同”,阐明二者在思想上的相通性。也就是说海德格尔的“空间化”乃是艺术之道的大化流行,海德格尔所说的“空间化”首先是容纳(Zulassen),“无之以为用”。同时“空间化”是安置(Einrichten),也就是“有之以为利”。艺术的空间(例如雕塑艺术的空间)包含了容纳(Zulassen)和安置(Einrichten)双重方式,或说是“无之以为用,有之以为利”的双重作用。此一艺术空间,或说是诗性空间,海德格尔又以大地、天空、有死者、神明的“四方”来阐明,则是相通于老子所说的“四大”(天地人神)

在文献学的考察之中,到底海德格尔的文本直接运用到“有无玄同”、道的二重性(有与无的二重性)者为何?海德格尔全集第75册收入1943年的《诗人的独特性》运用了海德格尔自己对《道德经》第十一章的翻译,引用了老子“埏殖以为器……无之以为用,有之以为利”,并加以讨论。海德格尔于194912月的不来梅演讲《物》(Das Ding),⑥海德格尔举“壶”(Krug)为例,解释“无”的重要性,也可以视为是运用了《道德经》第十一章。

 

二、海德格尔《艺术与空间》阐明雕塑艺术与空间化

      

海德格尔《艺术与空间》一文出版于1969年,此文把艺术同空间的关系,和科技同空间的关系加以区别。科技是要统治和征服空间,而艺术则不是统治和征服空间,不具有这一宰制世界的特性。反之,艺术是和存在(das Sein)的真理连在一起,或建立在一起,艺术的空间因而是非隐蔽化,是存在的真理之设制自身,透过此一空间化的活动,人的此有得以敞开、澄明,而非隐蔽化自然从而与隐蔽化相连。此中所不可或缺的是对于空(die Leere)、虚、无(das Nichts)的体会。沿这一存在的思路,海德格尔重新展示了艺术的空间观乃是das Rumen(使空、空掉,空间化)、“das Einrumen(空纳),通过对于“位置”的重新诠释,阐述了空间对于事物和艺术作品、对于人的安居具有的重大意义。位置(Ort)究竟是什么呢?位置总是开启某个境域(Gegend)。因为位置把物聚集到它们的共属一体之中,透过空、虚、无而自在(Gelassenheit),安立在天地人神的四方(Geviert)之中。

《艺术与空间》此文首先讨论雕塑艺术与空间观的关系,他说:“雕塑形象是物体。其由各色材料组成的部件,被塑造为多样型态。此种形象塑造(Gestalten)实现于界面构成,即内外界面的确定。在此即有空间进入游戏。空间为雕塑形象所占有,遂造就为自成一体、透孔和空洞的形体。凡此种种,众所周知又玄秘难解。雕塑体有所体现。它体现空间吗?雕塑攫取和掌握空间吗?雕塑因此与科学技术对空间的征服相合吗?”⑦

艺术与科学技术出于不同的意图,二者是以不同的方式来考察和处理空间。海德格尔《艺术与空间》指出:作为艺术,雕塑诚然是对艺术空间的一种探索。然而艺术与科学技术出于不同的意图,以不同的方式来探索空间。如果客观世界空间(Weltraum)之客观性必然与意识之主观性相关,而此种相关对那些先于现代欧洲的时代来说又是格格不入的。此中,悬而未决的问题是,空间以何种方式存在(ist),以及空间究竟是否能够属于超越主观与客观的二元对立之存在(Sein)的活动与敞开。海德格尔说:“区分留下来。以这种方式,空间成其为如是,且能相应于存在。空间属于原初现象。”[1]

海德格尔《艺术与空间》认为,艺术不只是主体的审美活动,也不只是艺术作品的美的形式。更根源地说,一如他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一文所说者,又在《艺术与空间》再度给予强调的“艺术是存在真理之将自身置入艺术作品之中”。海德格尔说:“一旦我们承认,艺术是真理之置入作品中(das Ins-Werk-Bringen der Wahrheit),而真理意味存在之无蔽(die Unverborgenheit des Seins),那么,在造型艺术作品中,难道不是必然也有真实的空间,即揭示其最本己因素的东西,成为决定性的吗?[2]

海德格尔《艺术与空间》着眼于“解蔽—遮蔽”的二重性的存在的真理(Aletheia)观,这在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一文中多所讨论,可以说《艺术与空间》是《艺术作品的本源》一文的相关论点的进一步展开。

Ereignis(本成、发生)为后期海德格尔存在思想的核心观念,海德格尔说das Ereignis ereignet(本成如何发生),⑧以此一道说为核心,海德格尔提出物物化(das Ding dingt)、世界世界化(Welt weltet)、时间时间化(Zeit zeitet)、空间空间化(Raum raumt),也就是说,通过无,存在者回返于四方的时候,就发生了物物化(dsa Ding dingt),也就是海德格尔所说的:“在存在者的存在之中,无的无化发生(Im Sein des Seienden geschieht das Nichten des Nichts)。”[3]“无自无(Das Nichts selbst nichtet.)……根源性的无自无的本性乃是它将此有第一次带到存在者自身的面前”。[4]

Rumen(使空、空掉,空间化)为人的安家和栖居带来自由(das Freie)和敞开(das Offene)之境(Horizont)而言,海德格尔《艺术与空间》说,就其本己来看,空间化乃是敞开的诸位置(Orten),在那里,栖居着的人的命运可能是回归到家园的美妙之中,也或者是回归到无家可归的不妙之境中,甚至回归到对有家和无家的妙与不妙的冷漠状态中。此中所说具有深刻的生态诗学与生态哲学的涵义。空间化若只是开放僵化封闭的诸位置,若是在此仅只是追求显现为存在神学构成之中的作为第一因的上帝,而其实是一种宰制性的理性在控制着,是对于存在者的物质欲望在控制着人类,从而真正的诸神(Gtter)却从这里逃之夭夭了。海德格尔认为神明(Gttlichen)之显现因此在这里踌躇良久。所以,空间必须化为人的安家和栖居带来自由和敞开之境,让人可以诗意地栖居其中,而不是建造一位作为第一因的上帝来躲避失落的结局。

海德格尔的《艺术与空间》又用“发生”(Geschehen),和“本成”(EreignisHappeningAppropriation)来阐明空间化(R·umen)[5]空间化乃诸位置之开放(Freigabe von Orten)。他说:“在空间一词中,我们试看看听看看语言说到了什么?其中说到空间化(Rumen)。空间化意味:开垦、拓荒。空间化为人的安家和人的栖居带来自由(das Freie)和敞开(das Offene)之境。就其本己来看,空间化乃是诸位置(Orten)的自由开放,在那里,栖居着的人的命运回归到家园的美妙之中,或回归到无家可归的不妙之境中,甚至回归到对有家和无家的妙与不妙的冷漠状态中。”

在空间化之中有一种“发生”(Geschehen),同时开显自身又遮蔽自身,⑨即开显即遮蔽。空间化的这一“即开显即遮蔽”的“发生”特性太容易被人忽视了。而且,即便此种“即开显即遮蔽”的特性已被偶然看出,它始终也还是难以确定的,所以终究就被忽略了。为何会如此?首先是因为,物理技术的空间已经惯常性地被视为任何对空间因素的标画都要先行遵循的空间。

底下海德格尔开始进入讨论的核心。生存活动的与存在的“空间化”如何发生?海德格尔《艺术与空间》认为:生存活动的与存在的“空间化”并不是物理技术的标定空间,而是活泼泼地das Einrumen(空纳、设置空间),是一种自由的羽空灵的敞开。海德格尔《艺术与空间》说到空间如何空间化:“空间化(Rumen)如何发生?它不就是设置空间(Einrumen)?并且这种设置空间不是又有容纳(Zulassen)和安置(Einrichten)双重方式吗?一方面,这种设置空间有所允许,它让敞开之境运作起来,而敞开之境还容纳在场之物的显现——人的栖居就委诸在场之物了。另一方面,设置空间向物提供可能性,使物可以依其各自的何所向(Wohin)并从这种何所向而来相互归属。在双重的设置空间中,发生着诸位置之允诺(die Gewhrnis von Orten)。此种发生的特性便是这样一种允诺。”[6]

海德格尔的存在思想之中的“空间化”具容纳(Zulassen)和安置(Einrichten)双重方式。这里所说,符合老子第一章的“有无玄同”以及第十一章所说的“无之以为用,有之以为利”。海德格尔全集第75册,1943年的《诗人的独特性》引用了老子所说的“三十辐共一毂……无之以为用,有之以为利”,运用了对《道德经》第十一章的翻译,并加以讨论。

关于“无之以为用”,庄子将发挥为“无用之用”。海德格尔全集第77册《田野之路—对话》(Feldweg-Gesprche1944/45)的第三篇也提到庄子“无用之用”的思想(GA77,页237)。⑩海德格尔的《关于泰然任之的阐明:田野间关于思想的一场对话》(Zur Errterung der Gelassenheit.Aus einem Feldweggesprchü ber das Denken)一文讨论到“泰然任之”(Gelassenheit),涉及“无用之用”,也收入于海德格尔的《田野之路—对话》之中。

海德格尔《艺术与空间》说到空间如何空间化,存在思想之中的“空间化”具容纳(Zulassen)和安置(Einrichten)双重方式。此中,Zulassen(容纳)此一德文字与Gelassenheit(泰然自在),都是出自于语根lassen(),“空”()所以能够Zulassen(容纳),如此被容纳者才有Gelassenheit(泰然自在)。能够lassen()出来而有所Zulassen(容纳)空间,才是让人Gelassenheit(泰然自在)的空间,清虚而灵动,如此才是回归自然、清静自正的空间。反之,被筹划之心念充塞的空间,则是闭固僵化的空间。Gelassenheit是后期海德格尔的核心观念之一,由此可以看出海德格尔《艺术与空间》的空间观的归趋是Gelassenheit(泰然自在)的生活世界的重造。

 

三、海德格尔与“空间化”与老子的第十一章

 

Einrichten(安置)Richtung(方向)有关,都是从richtig(正确的)演变而来,“安置”在定向之中才能发挥一物的具体功能,追求richtig(正确的)的科学性的“安置”必须在定向之中才能发挥一物的具体功能。存在思想之中的“空间化”必须容纳(Zulassen)然后才能具有真正的安置(Einrichten)

“空间化”的“容纳”(Zulassen)的方式是一种自由的敞开,是一种“虚无”,能够自由的敞开去接受不同可能性的具体的限定物。这是老子第一章所说的“无名天地之始”与“常无,欲以观其妙”。而“安置”(Einrichten)是就某一个具体的限定物而言,这是老子第一章所说的“有名万物之母”与“常有,欲以观其徼”。这里所说的“双重方式”,则是说容纳(Zulassen)和安置(Einrichten)双重方式是同时发生的,一隐一显,一是不在场,一是在场,是同时发生的双重方式,这是老子第一章所说的“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海德格尔这里所说的“空间化”涉及到老子第十一章所说的“无之以为用,有之以为利”,对于后者的重要例证见海德格尔于194912月的不来梅演讲《物》(Das Ding)(11)海德格尔举壶(Krug)为例,解释“无”的重要性。可以说,壶的中间是空(Leere),所以能自由容纳(Zulassen)水及酒与油等。壶之所以成为壶的存在,并非因其确定性,并不是它因具备了某种形式之规定性而拒绝另一些形式,而是说壶是空的,因此所有的存在者的形式都具有可能性,从而都是被需要的。例如因为空(Leere),所以壶才能自由容纳(Zulassen)水及酒、油等等,若是壶中已充满了水此一限定之物,则只能“安置”(Einrichten)水于其中,而不能“安置”酒、油等其他限定之物。

波格勒认为海德格尔这里的思想正和老子的第十一章的“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是一致的。[7]“壶”就是“埏埴以为器”当中的一种,埏埴之器()“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利”是各种具体的条件与效果,用则是发挥灵妙的作用,各种具体的条件与效果要能够发挥灵妙的作用必须具有“无”。

海德格尔认为老子所说的道就是他自己后期存在思想所说的Ereignis(本成,发生),海德格尔认为老子所说的道(Tao)不等同于一般西方翻译家所翻译的理性(Vernunft)、精神(Geist)、意义(Sinn)、逻各斯(Logos),而是在道(Tao)之中,我们让这个名称回返到它未被说出的状态,才真正能够思想究竟什么是理性、精神、意义、逻各斯。海德格尔说:“道(Tao)是那为一切开出道路之道(der Tao der alles be-waegende Weg sein)。在它()那里,我们才第一次能够思想究竟什么是理性、精神、意义、逻各斯,什么是这些语词本来想要本真地要说出的东西。如果我们让这个名称回返到它未被说出的状态(Ungepochenes),并使此一“让其回返”成以可能;很可能在“道路”(Weg)—即“道”(Tao)—这个词中隐藏着思想着的道说的一切奥秘的奥秘。”(12)

关于海德格尔《艺术与空间》的存在思想之中的“空间化”乃是具有容纳(Zulassen)和安置(Einrichten)双重方式。(13)一方面,这种空间化有所允许,它让敞开之境运作起来,而敞开之境还容纳在场之物的显现,从而人的栖居就委诸在场之物的事件发生了。也就是在四方之中“人诗意地栖居”。此外,设置空间向物提供可能性,使物可以依其各自的超越而去的何所向(Wohin),并从这种“何所向”而产生“相互隶属”(Zusammengehüren)。在双重的设置空间中,发生着诸位置之允诺(die Gewhrnis von Orten),这是在场之物的事件发生的存在状况。

海德格尔《艺术与空间》讨论“空间化”具有“容纳”(Zulassen)和“安置”(Einrichten)双重方式,对比于老子第十一章所说的“无之以为用,有之以为利”以及第一章的“有无玄同”,阐明二者在思想上的相通性。德文的Zulassen在字面意义上有“允许”,期深层的含意则具有“让其存在”、“自在”(自如,如其所如)的意思,也就是英文的Let it be。海德格尔的“空间化”乃是艺术之道的大化流行,首先它作为一个“场所”,是开显与遮蔽同时并存的,显隐生灭,宛然而有。海德格尔所说的“空间化”首先是容纳(Zulassen),“让其存在”、“自在”,凭借着“无”才使得场所具有“妙用”,乃是“无之以为用”。海德格尔就像老子以“壶”(Krug)为例,阐明“无”的妙用之重要性。壶的中间因为是空的(Leere),所以才能自由容纳(Zulassen)水及酒与油等等不同的存在物。同时,“空间化”是安置(Einrichten),安置(Einrichten)为某一种特定的显象,具有某一些确定的决定性,如此乃是“有之以为利”。若不是安置(Einrichten)了某种确定的决定性,则也停留于空洞之中,“空洞”也是一种确定的决定性,只是以“不表现”的“空洞”来作为它的决定性。因此,就艺术作品的存在的真理之本源而言,艺术的空间(例如雕塑艺术的空间)包含了容纳(Zulassen)和安置(Einrichten)场所存在的双重方式,或说是老子所说的“无之以为用,有之以为利”的道化的双重作用。关于此一艺术空间,或说是诗性空间,海德格尔又以大地、天空、有死者、神明的“四方”来阐明其涵义,则又是相通于老子所说的“四大”(天地人神)。海德格尔就像老子以壶(Krug)为例,壶出于“有死者”()的制作,壶来自大地,也被放置在大地之上,容纳(Zulassen)了水及酒与油等等不同的存在物,面向“天空”,用以敬仰“诸神”。“有死者”凭借“壶”而有所容纳(Zulassen),并且得以安置(Einrichten)场所存在;用以与面向自己敞开的、延伸至不可见的无限未来,以如此虔敬之心情,敬拜心中的“神明”。

“场所”哲学在当代甚嚣尘上,海德格尔《艺术与空间》以存在思想来阐明“位置”(Ort)。他认为前述的存在真理的事件发生(GeschehenEreignisHappeningAppropriation)的特性便是一种允诺。但如果位置的固有特性要依有所开放的设置空间为引线来加以规定的话,那么位置(Ort)究竟是什么呢?位置总是开启某个境域(Gegend)。因为位置把物聚集到它们的共属一体之中。在位置中起作用的乃聚集(Versammeln),聚集着存在的事件发生,即是那种物入于其地带的开放着的庇护(Bergen)。海德格尔认为“境域”(Gegend)这个德文词的更古老形式是“Gegnet”。它表示自由敞开的辽阔(die freie Weite)。由这种自由敞开的辽阔,敞开之境得以保持,让一切物涌现而入于其中,在本身中居留。而这也就是说“境域”(Gegend)持留、使物入于其相互归属的聚集。海德格尔此处所说的是一种境界诗学,生态诗学(Eco-poetics)。“境域”(Gegend)就是意境美学之中的境界。

海德格尔《艺术与空间》说:“诸位置首先并且仅仅是设置空间(Einrumen)的结果和后果吗?或者,这种设置空间是从聚集着的诸位置之运作中获得其固有特征吗?倘果真如此,则我们就必得在地方(Ortschaft)之建立过程中寻求空间化的固有特性,必得把地方思为诸位置的共同游戏。我们必得留意,这种游戏(Spiel)是以及如何是从地带之自由的辽阔而来得以逐入物之共属一体的。”

此处所说的这种游戏(Spiel)从地带之自由的辽阔而来,并得以逐入物之共属一体的,此处所说主要是涉及的主要是海德格尔所说的Geviert(四方),在下文之中就此展开讨论。

回到雕塑艺术来阐明,海德格尔《艺术与空间》指出,雕塑艺术作品并非只是任何对空间的占有,雕塑也并非是任何对于空间的探究。雕塑作品乃对诸位置的体现,诸位置开启一个境域(Gegend)并且持留之,把一种自由之境(ein Freues)聚集在自身周围。此种自由之境允诺各个物以一种诗意的栖留,允诺在物中间的人以一种诗意的栖居。

(Leere,空虚)与无是东方哲学的重要课题,也与当代雕塑艺术有着深密的关系,海德格尔《艺术与空间》自问自答:从空间之空虚(Leere)中又形成什么呢?一般人认为“空”往往只显现为某种“缺乏”,人们便认为,空就是空穴和间隙之中的缺乏。然而,空乃是与前述的位置之固有特性休戚相关,诸位置开启一个“境域”(Gegend)并且持留之,把一种自由之境(ein Freues)聚集在自身周围,因之,空(Leere)并非缺乏,而是一种产生(Hervobringen)Hervobringen在德文之中有带向前去的意思。所以Hervobringen是将过去“倒空”而将事件发生带向前去。因此,语言又能给我们一个暗示,德文动词“倒空”(leeren)的意思也可以关联到“采集”(lesen),即在互相隶属的诸位置中的运作的聚集。海德格尔举例说,倒空杯子意味着把杯子这个容器聚集入它的空出状态中。把采来的果子倒空而丢入篮子里,意味着为其他果子提供这个位置。空虚并非一无所有,它也不是某一存在者的缺乏。在雕塑表现中有空(Leere)在游戏着的,空(Leere)游戏的方式是寻索着、筹谋着创建诸位置(suchendentwerfendes Stiften Orten)

在《艺术与空间》文章的最后,海德格尔说:“雕塑即有所体现地把诸位置带入作品中,凭诸位置,雕塑便是一种对人的可能栖居之地带的开启,对围绕着人、关涉着人的物的可能栖留之地带的开启。雕塑:在其创建者诸位置的作品中体现存在之真理。凭一种对雕塑技术之固有特性的小心考察即可猜度,作为存在之无蔽的真理并非必然依赖于体现(Verkürperung)。”

在创建者经营诸位置的雕塑作品中,来体现存在之真理。此处,作为存在之无蔽的真理并非必然依赖于具限定性的具体物的体现(Verkürperung),更重要的留白、在场与不在场(显与隐)的二性的相应,与此间的流动,从而开显Ereignis(本成、发生)

 

四、结论

      

当代大哲海德格尔的后期存在思想十分强调艺术体验,存在的思想体验就存在于艺术之中,《艺术与空间》是海德格尔一篇讨论雕塑艺术的哲学沉思录,在雕塑的美学文献之中是十分珍贵的一篇文章。海德格尔《艺术与空间》着眼于“解蔽—遮蔽”的二重性的存在的真理(Aletheia)观,文章就此中的要点,加以展开。从此可以看出海德格尔为我们指出了雕塑艺术的存在诗学与生态诗学,为当代艺术的魅力重建提供了宝贵见解。又,海德格尔又用宁静的排钟(das Gel? ut)来比喻“道说”(das Wort)推动了世界关系,说明了宁静与游戏的二重性。笔者另文已经将海德格尔的空间观所涉及的空、无以及事件发生在海德格尔的存在思想之中加以讨论,及对于其与老子的道的有无玄同之对比研究,也有所展开。也就是说,笔者另文就海德格尔《什么是形上学?(Was ist Metaphysik?)、《语言的本性》(Das Wesen der Sprache)、《物》(Das Ding)、《语言》(Sprache) 诸文的讨论,加以展开,此中可以看出未来的东西方跨文化沟通的美学对话的远景。因此在此文中,就不多作阐发。

因为篇幅的关系,删去“空间观:海德格尔的存在思想与老子有无玄同的道论之容受点之展开”一节。海德格尔《艺术与空间》是一篇以沉思录方式进行的谈艺文章,对于艺术的思想乃着眼于“解蔽—遮蔽”的二重性的存在的真理(Aletheia)观。“在场”是“解蔽”,“不在场”是“遮蔽”,这里显示了海德格尔的“存在”作为“事件发生”(本成)、“无”与“空间观”的关系。将空、无以及“事件发生”在海德格尔的存在思想之中加以讨论,及对于其与老子的道的有无玄同之对比,另文就海德格尔《什么是形上学?(Wasist Metaphysik?)、《语言的本性》(Das Wesen der Sprache)、《物》(Das Ding)、《语言》(Sprache)诸文的相关讨论加以探讨,笔者另文有较为详细的处理。(14)

 

注释:

 ①海德格尔,《艺术与空间》(Die Kunst und der Raum).St.Gallen,Erker。收入海德格尔全集第13Aus der Erfahrung des Denkens(1910-1976)English Translation:Charles H.Seibert,Art and Space。法文译本Lart et lespace(让·波福勒和弗朗索瓦·费迪尔法文翻译),圣加伦,1969年。海德格尔,·Die Herkunft der Kunst und die Bestimmung des Denkens·(艺术的起源与思想的规定)1967年。

 ②《艺术作品的根源》(Der Urspruch des KunstwerkesThe Origin of the Work of Art)写于1935/36年,收于海德格尔的Holzwege(《林中路》)一书,也收入Martin Heidegger Poetry.Language.Thought一书,Trans.Albert Hofstadter.New YorkHarper and Row Publishers1971。又,参见Barend KiefteArt lets truth originatedadaismsurrealismand Heidegger

 ③莱因哈特.梅依(Reinhard May)Heideggers Hidden Sources?(《海德格尔的隐藏来源》,Routledge1996.此为英译本,又,德文原本:Reinhard MayEx oriente luxHeideggers Werk unter ostasiatisacem Einfluβ.Stuttgart1989;中译本:张志强译《海德格尔与东亚思想》,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又,相关研究参见ParkesGrahamHeidegger and Asian ThoughtHonolulu 1987。又,BuchnerHartmutJapan und HeideggerSigmaringen1989

④海德格尔:《语言的本性》,收于《在通往语言之路上》(Unterweg zur Sprache)Vittorio Klostermann1985,此处见P215

 ⑤《老子》第二十五章:“道大,天大,地大,王(一说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⑥海德格尔[](Das Ding)1950年六月,讲于慕尼黑的巴伐利亚艺术学院,收于《演讲与论文》(Verlage Guenther Neske,第七版,1994)P157-180

 ⑦《艺术与空间》(Die Kunst und der Raum)出版于1969年,其时,海德格尔的年龄已经接近晚年,是其成熟之作。《艺术与空间》后来收入海德格尔的《从思的经验而来》(Aus der Erfahrung des Denkens)(海德格尔全集第十三卷)Vittorio Klostermann出版社(法兰克福)1983年版,第203-210页。海德格尔这篇沉思录对于艺术的思考乃着眼于“解蔽—遮蔽”的二重性的存在的真理(Aletheia)观,这在海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一文中多所讨论。同时可以参看译者孙周兴的意见。

 Protokoll zu einem Seminar über den VortragZeit und Sein(《一次关于演讲〈存在与时间〉的纪录》),此篇为Heidegger讲于19629(Todnauberg)。收于HeideggerZur Sache des Denken《关于思的事物》(TübingenMax Niemeyer Verlag)一书,此处的讨论参见第45页。

 ⑨在空间化之中有一种“发生”(Im Rumen spricht und verbirgt sich zugleich ein Geschehen),海德格尔的《从思的经验而来》P207

 ⑩《庄子》的《外物》篇,惠子谓庄子曰:“子言无用。”庄子曰:“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天地非不广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则厕足而垫之致黄泉,人尚有用乎?”惠子曰:“无用。”庄子曰:“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庄子》《山木》篇也有类似的讨论。

 (11)海德格尔.(Das Ding)19506月,讲于慕尼黑的巴伐利亚艺术学院,收于《演讲与论文》(Verlage Guenther Neske,第七版,1994)P157-180

 (12)“思想着的道说的一切奥秘的奥秘”的德文原文为das Geheimnis aller Geheimnisse des denkenden Sagens,海德格尔的这个说法相通于老子所说的的道与可道、名与可名、有无皆是“同谓之玄,众妙之门”,“众妙之门”亦即“一切奥秘的奥秘”。

 (13)海德格尔,《从思的经验而来》(Aus der Erfahrung des Denkens)(海德格尔全集第十三卷)Vittorio Klostermann出版社(法兰克福)1983年版,页207

 (14)赖贤宗著《道家禅宗与海德格尔的交涉》,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20087月。又,赖贤宗著《海德格尔尔与道家禅宗的跨文化沟通》,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79月。又,赖贤宗著《道家禅宗、海德格尔与当代艺术》,台北,洪叶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07年十月。又,赖贤宗著《道家诠释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12(北京大学出版社“中国哲学与诠释学丛书”)

 

作者简介:赖贤宗,台北大学中文系教授暨人文学院东西哲学与诠释学研究中心主任

 

(文章来源:《兰州学刊》201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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