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评 | 玛莎·萝斯勒与希托·史特耶尔:战争游戏,瑞士巴塞尔美术馆

胡欣欣  来源:中国美术报网 发表时间:2018-08-28


“绝对的统治并不容许任何一个生活领域中的自由创造力,不容许任何一种无法完全预见的活动。执政的极权主义无一例外地排斥一切第一流的天才,无论他们是否同情极权主义,使取而代之的是一些骗子和傻瓜,因为他们缺少智能和创造力,这正是他们的忠诚的最好保障。”

——汉娜·阿伦特,《极权主义的起源》


这段对于犹太学者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著作的摘录是艺术家玛莎·萝斯勒(Martha Rosler, b.1943)的装置作品《读汉娜·阿伦特》(Reading Hannah Arendt-Politically, for an American in the 21st Century, 2006)的一部分。这些摘抄的段落被印刷在16张透明塑料薄膜上,悬置于巴塞尔美术馆的入口,与艺术家希托·史特耶尔(Hito Steyerl, b.1966)的两件影像作品共同拉开了展览“战争游戏”(War Game, 2018年5月5日-2019年1月20日)的序幕。“战争游戏”是两位艺术家的首次合作与对话,着眼于社会、政治、经济与军事方面对个人的支配与控制,通过对移民、性别、排外主义、消费主义等问题的检析,探讨了当下社会权力的关系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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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莎•萝斯勒,《读汉娜•阿伦特》,2006

除去少量纸上与雕塑作品,展厅的大部分空间被影像与多媒体装置占据,在满足当下人们对信息与技术狂热的同时,也体现出两位先锋新媒体艺术家在创作手法上的共同关注:在反自由主义之潮崛起的当下,通过崭新的视觉语言开展对现实的批判性分析。萝斯勒擅长拼贴画与影像,史特耶尔的作品包含动画,以及以YouTube与其他网络平台的大众视频美学为基础的论文式影像(film essay)。虽然两位艺术家都持续进行理论写作,并以严肃的学术态度著称,但作品最终的呈现形式是轻松的。艺术家通过调侃的语调,将严肃的话题沉浸于乐观的态度之中。

作为当代生活必不可少的角色,媒体与网络图像影响和改变着人们的自我认知,并在一定程度上摧毁了人们的生活。两位艺术家从图像本体出发,通过考察其在人类社会中的地位,关注政治与多媒体的交集,从而对暴力与压迫、人类价值退化(成为单纯的生产者与消费者)、民主低潮常态化、公共空间私有化、社会生活功利化等问题展开讨论。

《读汉娜·阿伦特》所奠定的时代基调牵引出一楼展厅尽头史特耶尔的影像作品《Babenhausen》(1997)。Babenhausen是一座小镇的名字。伴随着一次反法西斯游行演讲,该作品讲述了小镇中最后一座犹太居民房屋是如何被烧毁的——这座二战后的德国小镇再一次肃清了犹太人。这件只有4分钟的作品以过于频繁的速率循环播放,像是在申诉:过去的从未过去,而任何宣道演讲与事实相比都过于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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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览现场

如果一楼展厅是对于历史的学习与回顾,那么进入二楼,当下的战争才真正开始。公共空间私有化的问题使社会陷入无孔不入的监管之中,严苛、压抑的权力使城市成为战场。萝斯勒的《无人机剧场》(Theater of Drones, 2013)以视觉论文的形式将焦点放在了今天小型战场的明星:无人机。“欢迎来到隐私全无,全天候24小时监控的美丽新世界。”招贴中的一行标题如此写道。这句看似出于商业广告的标语恰如其分的展现了媒体、幻象世界与日常生活军事化之间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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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托•史特耶尔,《天外来物》, 2016

史特耶尔的作品《天外来物》(Extra Space Craft, 2016)同样放眼无人机,展现了一座位于伊拉克北部建造于上世纪70年代的废弃天文台。影片由手持摄影机与无人机拍摄。以这处紧邻前库尔德控制区与伊斯兰国边界的天文台为背景,史特耶尔与库尔德方的飞行员展开了对话。天文台使人联系到观星一词,而无人机视角体现的是有组织的策略性凝视——这是一场乌托邦与谋划(utopia VS strategy)之间的较量。飞行员的话强调了这种危机:“当战争变得习以为常,人们不再观星。当他们抬头时,只是为了捕捉手机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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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特耶尔的《美术馆是战场吗?》是一件双屏录像作品

史特耶尔的另一件作品《美术馆是战场吗?》(Is the Museum a Battle Field, 2013)宣告战争已经无处不在,通常被视为象牙塔的美术馆、博物馆也无法避嫌,被混淆的不仅是日常生活与战场的界限,还有敌人与盟友的界限。该影像是对史特耶尔在2013年伊斯坦布尔双年展上所做讲座的记录,展示了美术馆如何与政治、经济权力结构相关联。1998年,史特耶尔的好友安德里亚·沃芙(Andrea Wolf)在土耳其军队与PKK的战争中被杀害。经调查,史特耶尔发现此次战争的军火供应商正是伊斯坦布尔双年展的赞助商。而这家公司同时也是芝加哥艺术学院的赞助人,史特耶尔关于沃芙的影片《十一月》(November, 2004)曾在这里展出。影片/讲座展示了艺术品如何成为为反人道工业洗白的工具,艺术机构的人道主义伪善与艺术家的政治态度又如何在最大程度上与艺术赞助商和商业经营模式为敌。然而,影片中史特耶尔对不同事实毫无关联的滑稽串联(Barbara Hepworth雕塑作品上的圆洞直径与子弹相同,地狱火导弹与Lockheed Martin的总部造型类似),似乎又在宣判媒体与政治的相似性——通过制造“真相”,从而引发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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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莎·萝斯勒,《美丽家居:将战争带去你的家(新系列)》,2004-2008

两位艺术家的作品都从媒体与图像的角度为观者呈现真实,强调这种真实对人类的干扰。它们正从每一个生活的细小片段改变人类的自我认知与身份认同。正如马歇尔·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 1911-1980)在《文化是我们的事业》(Culture Is Our Business, 1970)一书中所言:“第三次世界大战将是一场信息游击战,军队和平民参与者之间的界限不复存在。”当我们的周身环境被触屏手机、手提电脑所占据,这些电子设备带来的麻痹效果与电视媒体制造的图像轰炸相差无几。萝斯勒从法国作家雷吉斯·德布雷(Régis Debray, b.1940)处借用了这样一句话:“未来的霸凌者不在飞机里,而在屏幕中。”其实早在四十年之前,萝斯勒就分析了这一现象的弊端。在作品《美丽家居:将战争带去你的家》(House Beautiful: Bringing the War Home, 1967-1972)中,萝斯勒将家居装饰杂志中代表美国梦的亮丽图片与越南战争中的记实照片并置。为避免引起阅读者不适,这两类图像总是被远远分离在不同的出版物中,战争被退隐其后的图像操控者塑造成一件遥远的事情。正如史特耶尔在其新书《免税艺术:行星内战时代的艺术》(Duty Free Art: Art in the Age of Planetary Civil War, 2017)中所提到的,真正掌握权力的小部分群体已逐渐销匿于海量的图片与信息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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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览现场

此次展览的乐观态度从何谈起?让我们退出展厅,再次回到展示着透明塑料薄膜的入口。“不要让我们的未来变得愈发未知。”阿伦特的字句在如今似乎依然适用。正如萝斯勒所谈到的:“我们如今所进行的思考还远远不够……这件作品可以帮助我们去思考我们的现在,并且作为公民,作为一个有责任的人,去行动。我们可以做好我们自己的角色,虽然很小,但这可以决定整个世界人类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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