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布拉德福德 图片来源/纽约客

布拉德福德可算是大器晚成的艺术家，他的艺术之路走得相当坎坷。作为一个贫穷的非裔美国人，布拉德福德从小就生活在租住屋内。他的家位于洛杉矶南中区（South Central）的西亚当斯社区，历史上以富裕的白人居民为主。大萧条时代和二战后，大量的黑人从南方搬到西亚当斯，不断发展的交通、紧张的种族关系使得白人陆续搬出此地。上世纪50年代开始，黑人中产阶级开始在此地买房，有的将房屋租出去。布拉德福德的母亲贾妮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在此地定居，布拉德福德美好的童年就是在这里度过的。公寓里租户的关系都非常友好，整个社区就像一个大家庭。他将年老的房东夫妻看作祖父母，将他们领养的女孩看作是自己的妹妹。布拉德福德天生独立而好奇，并充分遗传了母亲身上的自由气质。在去上学或者去发廊的路上，他总是带着好奇心观察商店橱窗里的东西，或者探索通向目的地的新路线。

布拉德福德出生在一个单亲家庭。其母是一个孤儿，而其父在他出生前就离开了家。4岁的时候，贾妮斯改嫁他人，并在之后生下一个妹妹。布拉德福德和继父相处得并不好，但和妹妹的关系颇为亲密。后来，贾妮斯和继父离婚。谈到生父，他并没有见他的愿望。他说：“我并不怎么看重血缘关系，如果你爱我，你就是我的家人。” 布拉德福德的母亲自由而乐观，她开了四十多年的发廊，如今退休后，又开始了货运生意——天底下好像并没有她不敢尝试的，正如布拉德福德自己所说：“我的母亲有一个自由的灵魂，这点我遗传了她。本质上，她是一个艺术家，一个女权主义者。”

布拉德福德11岁的时候，他的母亲决定搬家。因为洛杉矶南中区的高收入工作减少，贫困加剧，街头上也充斥着犯罪行为——西亚当斯社区的好多出租屋都变成了聚众吸毒的场所。（而这种状况，直到近年来才有所改善。）他们搬到了圣莫妮卡海滩附近，这是一个几乎全是白人的社区，但布拉德福德却适应得很好。可是管理松散的高中让他倾向于逃课，成绩也随之下滑。他变成了一个海边少年，整日游荡在海滩附近，发呆或者冲浪。与此同时，他也开始阅读。他回忆说：“记得13岁的时候跟母亲去超市，我在收银台看到一本科幻书，就读了起来。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正在读一本书，并且从中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读书激发了我的想象力。”读书也缓解了由于长个儿引起的社交障碍。高中时期，布拉德福德曾经在三个月内长了25公分，快要两米的个子使他成为了众人的焦点。一个身高两米却不打篮球的黑人在众人眼中是奇怪的，布拉德福德试着去打球，但是他并不喜欢打球时的那种攻击性。由于总是被骂，他离开了篮球队。因为成绩太差，高中快毕业时，他被转到了一个继续教育学院。在那里，他有时间进行更充分的阅读。1979年，他提前一年毕业了。

毕业后的布拉德福德没有上大学，而是到母亲的发廊里上班。但他并不甘心于此。1980年代初，他第一次前往欧洲游览。去欧洲有两个理由，第一是，他当时读了詹姆斯·鲍德温的小说《乔凡尼的房间》 ，对巴黎充满了向往；第二是他想远离艾滋病。1981年，艾滋病在美国第一次被发现。他听说常常出入夜店、发廊、按摩院的人会得艾滋病，而自己经常去这些地方。布拉德福德到医院检查，医生说：“你并没有得艾滋病，但你迟早会得。”所以他决定出走。他拿出在发廊挣到的钱，卖掉自己的丰田小汽车，就乘飞机去了阿姆斯特丹。

过海关填写信息时的经历使他印象深刻。由于之前从未填过相关表格，他在国籍一栏写了“美国黑人”。女检查员将“黑人”二字划掉，对他说：“你是一个美国人，不是吗？”布拉德福德说：“这件事对我有解放性的意义。”那次他在欧洲待了四个月。为了省钱，他曾睡在火车站和列车上。尽管有时感觉孤立无援（他曾经在柏林和一群光头党发生冲突），他还是收获颇丰。从那之后，他都会在发廊连续工作六七个月，然后再到欧洲去。

1990年，从欧洲旅行回来，他看到了圣莫妮卡学院的一个艺术项目广告。项目并不要求申请者都是在读学生，并且，如果作品很有潜力，作者可以免费使用两年的艺术工作室。布拉德福德曾经暗暗地想成为一个艺术家，所以他手头有几件作品。申请结果是，他被录取了。

那时他还在发廊工作，并且有稳定的客户。在很早的时候他就发现，敏锐的直觉和迅速的反应都使得他设计的发型令人满意。母亲曾经告诉他：“如果你可以修复错误，就证明你可以。”这句话同样适用于他的艺术生涯：“当我觉得一幅画有毛病时，我就会一直修改，直到满意为止。”他常常在下班和午夜时间泡在工作室创作。

布拉德福德的一些作品引起了学院教师吉尔·吉格里希（Jill Giegerich）的注意，他建议布拉德福德到专业的艺术院校深造，后又将他推荐给了加州艺术学院的校长。校长为他安排了一次面试，他被成功录取，并得到了全额奖学金。30岁那年，他进入加州艺术学院读本科。

或许因为知道读书的机会来之不易，布拉德福德在本科期间相当刻苦。他每周依旧有三天在发廊上班，上班的空闲时间就去读克莱门特·格林伯格、罗莎琳德 · 克劳斯（Rosalind Krauss）、哈尔·福斯特（Hal Foster）和其他理论家的作品。尽管如此，他却并不同意这些人所说的“绘画已死，观念才是当今主流”的观点。在此期间，他尝试了除画画外的多种艺术形式：摄影、 视频、 装置、 雕塑和行为艺术。他说：“在圣莫妮卡学院的时候，我最爱画画。但在加州艺术学院，我知道自己应该抓紧学习未知的东西，所以暂时放下了绘画。如果毕业后我仍有画画的冲动，我就去读研究生。”

1995年-1997年，布拉德福德在加州艺术学院读研究生，并将注意力放在抽象绘画上。他被波洛克和德库宁的抽象表现主义吸引，并喜欢组合艺术和劳申伯格的组合绘画。但是油画的气味总是让他头疼。2009年，他在一次采访中说：劳申伯格的作品对我来说太厚重了，我想要轻薄的画法。他常常到校园附近的商店印制各种各样的广告、文本和图像，并将这些东西拼贴成一张大型作品。不过，他总会在一天结束时，将作品卷起来扔掉。毕业时，他雇了当地的高中乐队参加他的毕业典礼。乐队从大街上走进学校，继而走向毕业典礼台并开始演奏。这个形式是符合加州艺术学院对“观念艺术”的定义的。

但是，毕业后的生活貌似没有太大的改变。布拉德福德回到发廊工作，以便还清上学时的贷款。他喜欢待在发廊：“我很害羞，但是在发廊我很放松，能说很多让人开怀大笑的话。”与此同时，他在附近租了一间工作室，下了班就过去创作。有一天在发廊工作时，他注意到了扔在地上的卷发纸——那是用来定型发卷的。当时，它反射着发廊的灯光，似乎在提示布拉德福德它能够成为创作的材料。第二天晚上，布拉德福德拿了几盒卷发纸到工作室去，并开始实验。它们是透明的，几乎看不见，但是他发现如果用火柴将边缘烧掉，边缘处会形成网格图案。他将一层薄薄的染发剂涂到表面上，再开始另外一层。这种创作方法不仅新颖，而且便宜。因为两百个卷发纸才卖50美分，而一管丙烯颜料就价值20美元。他也意识到，在发廊这么多年的工作经验也不是毫无益处，它们都能够为自己的创作提供灵感。

他最早的卷发纸作品作于2001年，《43G，春日蜂蜜（色）》（43G Spring Honey）和《45R，调制干邑（色）》（45R Spiced Cognac），作品的题目就暗示了其和染发剂之间的关系。应第一个买家艾琳·诺顿（Eileen Norton）的要求，他将作品又在画布上绘制了一遍。艾琳是电脑企业家皮特·诺顿（Peter Norton）的妻子，他们因收藏和支持当代艺术知名。即便他们后来离婚了，艾琳依旧在支持当代艺术。她从哈莱姆画室博物馆（Studio Museum in Harlem）的主策展人西尔玛·高登（Thelma Golden）那里听说了布拉德福德。高登在2000年参观过布拉德福德的工作室，并决定在来年的“自由式”（freestyle）群展中展出他的作品。她称此次展览为“后黑人艺术”，展出了28个来自美国各地的黑人艺术家的作品。他们都以自己的方式重新定义了种族在艺术中的意义。“那时，他（布拉德福德）已经是一个完全成熟的艺术家了”，高登如是说，“他很明白自己作为艺术家的意义，对艺术史的可能性和局限也非常了解。我知道我们今后要一起合作了。”

马克·布拉德福德，《43G，春日蜂蜜（色）》，2001年

马克·布拉德福德，《45R，调制干邑（色）》，2001年

回忆第一次艾琳参观工作室的状况，布拉德福德说：“她问我作品的价钱，我怕我会问‘你有多少钱呢？’这样的话。当时我身无分文，没有车，没有代理商。”艾琳用五千美元买了他一张小画和一张大画，过了一段时间，她又花了一万美元买了两幅大型作品。与此同时，艾琳也成为他发廊的客户之一。布拉德福德总能给艾琳做出满意的发型。

高登的“自由式”展览为布拉德福德打开了知名度，但这似乎也有潜在的危险——成功似乎来得太简单了。2003年他在惠特尼奥驰亚项目空间做的小展览被《泰晤士报》唱衰。评论家罗贝塔•史密斯（Roberta Smith）写道，她喜欢他的大尺寸作品《魔鬼在殴打他的妻子》（此句是一句俗语，用来形容没有太阳的下雨天），但其他作品，包括一个草坪上的小雕像和一些堆积玻璃框做成的雕塑，都是“空洞和混乱不堪的”。布拉德福德说：“罗贝塔让我滚回家，我想她是正确的。那是对我当时状态最准确的点评——我应该更加专注。”不久之后，他开始创作大型绘画《Los Moscos》。标题是一句俚语，用来形容在家得宝（美国建材零售公司）附近等待工作机会的西班牙移民。对布拉德福德来说，文化交流是迷人的。生活的细节可以在大街等公共场合捕捉到，而商店鲜艳的门面似乎也在诉说：这就是我的文化。他认为，生活就是个舞台，而人们在上面高调地生活，这就是创作《Los Moscos》的初衷。在画这幅画的时候，他需要在梯子上爬上爬下，因为他买不起脚手架。2005年，《Los Moscos》在斯德哥尔摩展出。如今收藏于伦敦泰特美术馆。

马克·布拉德福德，《Los Moscos》，2004年

布拉德福德最引人注目的作品是政治性的。在发廊工作的时候，一个客户建议他为1921年的塔尔萨种族暴乱事件（ Tulsa race riot）创作一件作品。布拉德福德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件事，所以他开始搜集资料，找寻那些被和谐了的细节：数十人死亡，美国曾经最富有的黑人社区化为灰烬。这件事就在身边，而当时还在发廊工作的他并没有注意：“当时有宵禁，国民警卫队在大街上巡逻，我们就用窗帘遮住窗子继续工作——哪有做生意晚上六点就关门的？” 布拉德福德2006年创作的《焦土》（Scorched Earth）和《黑墙街》（Black Wall Street）就是对这件事情的反映。

 马克·布拉德福德，《焦土》，2006年

布拉德福德最出名的绘画形式是用多层纸制作的抽象作品。他常常在一张很大的画布上铺上10层到15层的纸，并用虫漆将它们粘到一起。这些纸不尽相同，有白纸、彩纸、 新闻纸、 复印纸、 照片、打印文本等。有时他会在表层嵌入长长的细线，或者挖出缝隙，从而形成线性形式。当这些元素达到一定的密度时，他就用砂纸或者其他工具破坏纸张表层，从而让内部的层次、颜色显露出来。深层和浅层的并置总会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该方法似乎杂乱无章，其实是有迹可循的，并且其结果会相当震撼。布拉德福德2013年的作品《拍摄硬币》（Shoot the Coin）就是如此。它乍看上去是白色的，但靠近时，你会发现微妙的色彩和像血管一样密布的分割线与印刷字。等你再退远了看时，它又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冬日景观。

 马克·布拉德福德，《拍摄硬币》，2013年

布拉德福德第一个大型回顾展于2010年在俄亥俄州立大学的卫克斯那艺术中心（Wexner Center for the Arts）举办，从过去几年开始，布拉德福德的作品在艺术市场上相当火爆，正如佳士得战后艺术的前主管艾米•卡帕拉祖（Amy Cappellazzo）所说，已经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他的大型画作在首次卖出时都会达到一百万美元以上。布拉德福德尽量不去想他在商业上的成功。不过，收入的增加确实使他追求艺术的脚步更加从容。

本文改编自纽约客 《WHAT ELSE CAN ART DO? The many layers of Mark Bradford's work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