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书画的美国知己——顾洛阜及其书画鉴藏

廖昕  来源:中国美术报网 发表时间:2018-10-24

摘要:顾洛阜(John M.Crawford,Jr.),他从未正式研究过中国的古代美术,但有见识,能认识到书画是中国创造形象美的峰巅;又有魄力,面对好书好画,能当机立断出资收藏,成为当代西方最突出的中国书画收藏家。因其最擅长书法收藏,亦被称为“西方的中国书法收藏第一人”。在顾洛阜的个人档案中,专门有一个文件夹保存了他聘请专业人士为自己藏品所做的评估和待售记录,在这些记录中每页每项都有他的亲笔标注,多是用来比较不同时间的评估之间价格的出入,以及评估价格和实际售价之间的出入。此外,他还常常在空白处手算售出藏品的净利,因为顾洛阜委托专业书商为他代售书籍,这需要收取17.5%的委托费……这样惜金、仔细的顾洛阜从侧面证明了顾洛阜的商人特点。一个好的艺术品管理者,除了明晰产业的价值,并且通过自己的经营管理使其保值,甚至不断升值之外,还要会在必要的时候出让其产业,让其藏品价值最大化。

顾洛阜(John M.Crawford,Jr.),他从未正式研究过中国的古代美术,但有见识,能认识到书画是中国创造形象美的峰巅;又有魄力,面对好书好画,能当机立断出资收藏,成为当代西方最突出的中国书画收藏家。因其最擅长书法收藏,亦被称为“西方的中国书法收藏第一人”。

从行万里路到书籍收藏

顾洛阜,1913年出生于一个美国爱尔兰移民家庭,其父亲经营了一家生产石油钻探设备的公司,积累了巨大财富,给子女提供了良好的教育和优越的生活条件。而少年时代的顾洛阜身体孱弱,成绩平平,但温暖的家庭氛围、良好的家庭教育、优渥的家庭条件培养了他的诸多兴趣爱好,如历史研究、书籍收藏、戏剧等,这些都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未来的收藏事业。

此外,旅行,对顾洛阜的收藏生涯也产生了很大影响。1927年,顾洛阜全家赴欧洲旅游,这次旅行让少年顾洛阜增长了见识、开拓了眼界;1932年他再次随父母遍游欧洲历史名胜,这使顾洛阜对艺术产生浓厚兴趣。1937—1938年,顾洛阜踏上了他的毕业环球之旅,去到了印度、斯里兰卡、巴基斯坦、印度尼西亚、新加坡、香港、日本等亚洲国家,这次旅行让他真正见识到早年为之着迷的历史书籍中的亚洲,同时,也加深了他对亚洲文化的认识。在自立之后,顾洛阜仍然经常外出旅行。正如中国人所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环球旅行这个经历为他日后收藏东亚艺术埋下了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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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 耶律楚材 送刘满诗

顾洛阜的对书籍收藏的爱好开始于大学时代,当时,他除了加入了“限量版俱乐部”,还经常光顾纽约的旧书店。1941年,顾洛阜移居纽约,当时正处于二战后收藏的活跃期,顾洛阜借着好时机,扩大了自己的书籍收藏,除了有中世纪的手抄本、印刷品、精美的书籍装帧传统书籍,还有威廉·莫里斯、爱德华·乔斯顿和嘉瑞利·海维特等人的英文书法手稿。到1960年代,顾洛阜已经成为出色的威廉·莫里斯书籍收藏家。

也是在这一时期,顾洛阜的收藏道路开始在亦雅亦俗之间转换游移,他逐渐放弃书籍收藏,开始将精力投入到中国艺术品收藏中。这样的转变主要原因有三:首先是之前东方之旅中对他的影响,让他对中国书画异常敏感。其次,还有那个特殊时代为书画收藏提供的便利条件。二战之后的美国收藏市场上涌现出了数量和质量都非常可观的东方艺术品。欧美许多藏家、博物馆都嗅到这种机会,纷纷出手购入亚洲艺术品,如纳尔逊博物馆亚洲部主任史克门在这段时间为博物馆收购了许多中国古代艺术品,其中的部分已经成为纳馆的镇馆之宝;古董商卢芹斋的艺术品生意,也在这段时间达到最高峰。更为重要的是,顾洛阜是一个有“成功”概念的人,这很大程度来自他父亲对他影响。顾洛阜也抓住了这个百年不遇的时机,认为选择中国书画比选择西方古籍更容易达到成功的目的,于是“弃西从东”便成为顾洛阜事业上的重要策略。从十七、十八世纪的瓷器入手,扩展到中国杂件收藏如陶瓷、青铜器、水晶、玉佩、文房杂项,顾洛阜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中国书画收藏的先行者

1955年8月的一个下午,顾洛阜的熟人、在纽约开店的日藉古董商日本古董商濑尾梅雄请他到铺子里看刚刚送到的中国书画卷轴,这一看,竟改变了顾氏一生,而且也决然地改变了美国研究中国古代美术的局面。那日,他从濑尾梅雄手中买下了三件名迹:传宋高克明《溪山雪霁图》、传五代《别院春山图》、乔仲常《后赤壁赋图》。之后顾洛阜凭借着父辈留下的财富和他个人对中国古书画的兴趣,收藏了大量的中国书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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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 赵佶 竹禽图(局部)

在顾洛阜所收藏的那二百件中国书画中,其中大部分曾是张大千大风堂的珍品。在20世纪50年代初,张大千经香港移居南美,最终选择定居巴西。他在1953年以一万美元的低价,购下圣保罗郊外的270亩田园,张大千心怀故国,又极注重生活享受,不惜花巨资造中国式园林,单说由远东运来的大批梅树、古松及奇石所耗不菲,其后又不断扩充修建,所耗惊人,张大千不得不把一批大风堂旧藏书画出售。而当时战后欧美的藏家,还没一个懂得中国书画愿意花大价钱买一批陌生文物回家。濑尾梅雄便向顾洛阜他推荐了张大千的藏品。1958年,张大千把他收藏中的一批精品,包括宋徽宗的《竹禽图》、郭熙的《树石平原图》、李结的《西塞渔社图》以及赵孟頫、沈周等名家的一些精品以68万美元让给了顾洛阜。通过濑尾梅雄,顾洛阜收购了许多中国书画,迅速成为欧美最大的中国古代书画私人藏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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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 李结 西塞渔社图(局部)

在顾洛阜的书画藏品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其书法藏品。美国的中国美术收藏,向来是以绘画为主,由人物画而伸延向山水画花鸟画,再转向西方“美术”习惯的视点如建筑、雕塑、石刻等古物,因汉字晦涩难懂,很少有人涉足。故而,西方人多重绘画、雕刻、建筑无视书法,实为常态。人人皆持此想;而自顾洛阜开始,美国才开始有了真正意义上的“书法收藏”。顾洛阜的书法藏品中不仅有米芾的《吴江舟中诗》、黄庭坚的《廉颇蔺相如合传》等书法名家的作品,还有南宋皇帝赵昀所书的一系列扇面,赵孟坚的《梅竹三诗》、鲜于枢的《草书韩愈石鼓歌》、赵孟頫的《右军四事行草书》和《行草书即事绝句》等书法精品。顾洛阜的书法收藏也得到了业内诸多学者的认可,在1971年费城艺术博物馆所展出的“中国书道”展览目录上,简·李教授曾赞许顾洛阜拥有当时西方“规模最大的中国书法收藏”。1981年,黄君实在华美协进社为顾洛阜举办“宋元法书名迹”展览目录中称顾洛阜是“西方第一个收藏真正重要的中国书法作品的收藏家”。托马斯·劳顿更是用“敏锐的直觉”“先行者”“前瞻性”“勇气”等词来形容顾洛阜的气魄和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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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 黄庭坚 廉颇蔺相如合传 (局部)

要成为某个领域的先行者,除了魄力和勇气,真才实学也同等重要。迪伦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顾洛阜藏中国书画:清单》中回忆了顾洛阜在收藏中国书法之初的情景:“当顾洛阜见到米芾《吴江舟中诗》卷时,他立马做出要购买的回应,因为此作品在纸上所呈现出的墨迹非常打动他,这是他以前从事善本书籍出版的工作中学习到的审美趣味;而且,尤为触动他的是,作品中的字迹表现出的那股受人敬慕的挥洒自如与一气呵成。”这说明,顾洛阜投入书法收藏并不只是逞一时之快,而是他在具有相关知识积累才作出的理性决断。他对中国书法作品的判断直接来自于他对作品的墨迹、纸张等因素的直觉,这种直觉便是他以前从事善本书籍出版的工作中学习到的审美趣味。其实,即便是中国的鉴藏家,他们品评书法通常也不是从文字所表达的内容着手,因此,认不认识字,与能不能鉴赏作品不能划等号。唐代孙过庭在《书谱》中提到书法创作所应该具备的“五合”,即神怡务闲、感惠徇知、时和气润、纸墨相发、偶然欲书,这也是书法鉴赏与收藏的标准。因顾洛阜有大量的藏书,他对油墨、颜料,以及纸张的要求和运用有着深刻的理解,使得他对书法作品中“纸墨相发”一点非常敏感。其次,顾洛阜是以中国传统的思维方式去理解书法作品的,如他能够理解书画同源以及诗、书、画一体这些传统的中国书画理论,并将此贯通到他的书画鉴藏实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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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 倪瓒 秋林野兴图

此外,从他留下的收藏印还有助于我们了解他对中国书法鉴藏另一面的认识。顾洛阜常见的收藏印有三方:“顾洛阜”白文方印;“汉光阁”朱文方印;“汉光阁主顾洛阜鉴藏中国古代书画之章”朱文方印。从其藏品的钤印可以看出,顾洛阜经常将“顾洛阜”与“汉光阁”两枚印联用,但钤印的顺序并不固定。此外,顾洛阜还经常横向钤印,若两印联用,一般是白文“顾洛阜”在右,朱文“汉光阁”在左,这在藏家钤印中比较少见。

最为有趣的是顾洛阜在团扇和扇面上的钤印,其位置、排列虽不规律,但与整幅画面、装裱、钤印却能达成和谐的效果。如在传宋赵惇《五言联》团扇中,顾洛阜将其“顾洛阜”与“汉光阁”二印分别钤在团扇的右上与左下部,以达成首尾高低呼应的效果;在南宋《观瀑图》团扇中,其钤印位于裱板左侧中上部,与右侧题目和原有的收藏印相呼应;在传宋燕文贵《江村图》团扇中,顾洛阜有意将印钤在团扇面与裱板的骑缝上,以此丰富作品的整体观感。这种钤印方式与传统的中国收藏家钤印方式大相径庭,若究其成因,应与他的西学背景以及他多年书籍收藏经验有关。

从顾洛阜这些“不按常规出牌”的钤印方式,可以看出出他与中国传统文化习惯之间的疏离,但也从另一个角度可以展现了中国书画鉴藏史中的特有的另一面。顾洛阜在明唐寅《致若容礼》册页卷首连钤其朱文“汉光阁”印两次,在卷末又钤上“顾洛阜”白文印,与前面的朱文印遥相呼应;在明祝允明《行草书钓赋》卷上的白文“顾洛阜”印竟被钤反了;在王原祁《江国垂纶图》卷中的骑缝印像是先在其他地方已经钤好,再截下粘贴到此图卷上的,因为其画面接缝的左右两侧颜色明显不同,然而骑缝白文印迹的露白处确是颜色统一的……这些打破传统鉴藏家钤印方式,让见到了中西文化差距体现在书画鉴藏方面的奇特景象。

价值最大化,藏品尽归博物馆

在顾洛阜的个人档案中,专门有一个文件夹保存了他聘请专业人士为自己藏品所做的评估和待售记录,在这些记录中每页每项都有他的亲笔标注,多是用来比较不同时间的评估之间价格的出入,以及评估价格和实际售价之间的出入。此外,他还常常在空白处手算售出藏品的净利,因为顾洛阜委托专业书商为他代售书籍,这需要收取17.5%的委托费……这样惜金、仔细的顾洛阜从侧面证明了顾洛阜的商人特点。一个好的艺术品管理者,除了明晰产业的价值,并且通过自己的经营管理使其保值,甚至不断升值之外,还要会在必要的时候出让其产业,让其藏品价值最大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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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 郭熙 树色平远图

从1981年起,顾洛阜逐步开始向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半卖半捐”自己的藏品,其中捐赠有北宋郭熙《树色平远图》卷,转让有宋徽宗《竹禽图》卷。1982年,顾洛阜又将文徵明书诗页及朱耷《致方士琯十札》册、南宋《豳风图》长卷捐给纽约大都会;1984年,他捐出了米芾草书长卷,并正式答应将他的收藏中所余各件──全部在日后留赠给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同年10月,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展出了顾洛阜捐赠的全部中国书画,并出版目录《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顾洛阜藏中国书画:清单》,共列177件作品。当时的《纽约时报》发表专文,援引纽约大都会博物馆馆长蒙地伯乐之论:“这是西方第一家博物馆,能将中国的书法与绘画平分秋色地好好表现出来。”须知在当时,西方尤其是美国,收藏中国绘画已成大项,而书法正乏人问津。书画之间轻重失衡,畸形欹脉,甚见于此。故蒙地伯乐馆长对顾洛阜的特殊评价,揭示出了一个在美国与西方收藏史上而言堪称转折点的重要事实。

顾洛阜膝下无子,在他生前也都为其他的藏品纷纷安排了去处,例如堪萨斯城的尼尔逊-阿特金艺术博物馆也藏有顾洛阜的一些旧藏,即乔仲常《赤壁赋图卷》、北宋人作《雪山图》和明仇英《沧浪渔笛图》。1976年,顾洛阜又将自己的威廉·莫里斯收藏也赠予摩根图书馆。伴随这次捐赠,摩根图书馆为此举办了展览,并且出版展览目录《威廉·莫里斯与书籍艺术》,获得学术界的关注。他将自己收藏大部分东亚艺术的书籍,还有部分珍贵的中世纪手抄本和二十世纪的英文书法原稿捐给了他的母校布朗大学的乔治·海图书馆。布朗大学的乔治·海图书馆大厅中至今悬挂着一块表彰顾洛阜捐献其藏品的纪念牌,用石头刻成,甚是庄重。最后,他将自己大部分的装饰艺术藏品,主要是中国雕塑、瓷器和青铜器,捐献给了罗德兰岛艺术设计学院博物馆。

一生精于算计的“商人”顾洛阜,在快结束自己的一生时,却选择了将这些书画精品公之于众这条道路,让它们彻底摆脱了流转于私人藏家或变为商品的命运。


链接:顾洛阜部分藏品目录

顾洛阜藏品中的绝品孤本(如)宋代郭熙《树色平远图》卷,有无比的孤寂荒凉之感,又是最能表现传统“平远”技法的模范;黄庭坚《廉颇蔺相如合传》卷是他传世最长的草书极品;米芾《吴江舟中诗》卷最能表现这位大书法家的“天真”论;赵佶《翠竹双禽图》卷是中国花鸟画的高峰;乔仲常《后赤壁赋图》卷、李结《西塞渔社图》卷及耶律楚材《送刘满诗》卷都是举世仅存的孤本。元代则有赵孟頫《行草书即事绝句》轴,可称他存世最大的字;鲜于枢《草书韩愈石鼓歌》卷是元代草书之最;倪瓒《秋林野兴图》轴是现存少数的云林山水之一。

至于明清部分,则祝允明《行草书钓赋》卷、唐寅《致若容札》册页、文徵明《楷书陆机文赋》卷、张瑞图《行书七言》联、法若真《画说行草书》卷、朱耷《致方士琯十札》册和《山水十二页》等,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书画珍宝。

——翁万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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