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谈艺 | 林少华:木心的日本文艺

林少华 / 著名翻译家、专栏作家  来源:中国美术报网 发表时间:2018-03-29

摘要:近来有意无意地看了木心。也是因为自己或多或少接触日本文艺,尤其注意看了木心的相关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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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


之于木心的日本文艺,之于木心的嵇康

林少华


近来有意无意地看了木心。也是因为自己或多或少接触日本文艺,尤其注意看了木心的相关说法。

木心自认为是日本文艺的知音。他在《文学回忆录》关于中世纪日本文学的第三十讲中讲道:“我是日本文艺的知音。知音,但不知心——他们没有多大的心。日本对中国文化是一种误解。但这一误解,误解出自己的风格,误解得好。”这里说的心,想必指的是思想。木心在同一讲中说日本有情趣,但“没有思想。有,也深不下去。日本本国一个思想家也没有,都是从中国拿去和欧洲来的思想。”那么“误解”(而且“误解得好”)指的是什么呢?学画出身的木心不仅没有举画为例加以说明,而且断言日本“不出大画家,不过是国门内称大”。相比之下,他举的是文学。为此他举了“从明日起去摘嫩叶,预定的野地,昨天落了雪,今天也落雪”等几首诗,评论道:“很浅,浅得有味道,日本气很强。好像和中国的像,但混淆不起来/抱着原谅的心情去看这些诗,很轻,很薄,半透明,纸的木的竹的。日本味。非唐非宋,也非近代中国的白话诗。平静,恬淡。/不见哪儿有力度、深度,或有智慧出现。你要写却写不来。/怪味道。甜不甜,咸不咸,日本腔。”最后举了这样一首:“春到,雪融化。雪融化,草就长出来了。”评语仅四个字:“傻不可及”!

但不管怎样,“日本独特的美”或日本文艺的独特性在木心那里是得到了认可的:“浅”、“轻”、“薄”、“平静”、“恬淡”以至“怪”、“傻”……。由此构成了别人学不来的“日本气”、“日本味”、“日本腔”。这也大概就是所谓误解出自己的风格。但究竟是误解中国文化中的什么而误解出来的,木心却语焉不详。这也不宜苛求木心,毕竟他不是日本文学专家,讲稿也并非专题学术论文。应该说,较之系统性理性思辨,木心口中的更是出于诗性感悟的一得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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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之文与日本之美》

王向远 著

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于是我只好查阅日本文论家、美学家们花大力气归纳出来的三种日本美:“物哀”、“幽玄”、“寂”。据北师大教授王向远在其论文集《日本之文与日本之美》中考证,这三种美学概念都与中国古典有关。限于篇幅,这里仅以“幽玄”为例。“幽玄”在中国古典文献中是作为宗教哲学词汇使用的。而被日本拿走之后,则用来表达日本中世上层社会的审美趣味:“所谓‘幽玄’,就是超越形式、深入内部生命的神圣之美”。诸如含蓄、余情、朦胧、幽深、空灵、神秘、超现实等等,都属于“兴入幽玄”之列。后来逐渐渗透到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层面。例如作为日本女性传统化妆法,每每用白粉把整张脸涂得一片“惨白”,以求幽暗中的欣赏效果;日式传统建筑采光不喜欢明朗的阳光。窗户糊纸并躲在檐廊里仍嫌不够,还要用苇帘遮遮挡挡,以便在若明若暗中弄出“幽玄”之美;甚至饮食也怕光。如喝“大酱汤”(味噌汁)时偏用黑乎乎的漆碗。汤汁黑乎乎的,上面漂浮的裙带菜也黑乎乎的,加上房间光线幽暗,致使喝的人搞不清碗里一晃一闪有什么宝贝。大作家谷崎润一郎为此专门写了一部名为《阴翳礼赞》的书,赞美道:“这一瞬间的心情,比起用汤匙在浅陋的白盘里舀出汤来喝的西洋方式,真有天壤之别……颇有禅宗家情趣”。这大约可以理解为木心先生的误解之说——“误解出自己的风格,误解得好”!当然木心那个年纪的人(木心生于1927年)对日本的感情尤其复杂,说“好”之余,总忘不了嘴角一撇曳出一丝不屑:“怪”、“傻”!言外之意,不就喝个汤嘛,何必故弄玄虚!

如此“考证”下来,不妨认为,“日本美”以至整个日本文化,追根溯源,总要追溯到中国来——再次借用木心的说法,“按说他们的文化历史,不过是唐家废墟”——但日本“误解”得好,至少将“唐家”的若干概念及其内涵推进到了无以复加的极致境地。从而产生自己独特的风格,产生“日本美”。大而言之,有《源氏物语》,有浮世绘,有东山魁夷和川端康成。小而言之,有十七个字(音)的俳句。对了,你看“俳圣”松尾芭蕉写的:“可惜哟,买来的面饼,扔在那里干巴了/黄莺啊,飞到屋檐下,往面饼上拉屎哦/鱼铺里,一排死鲷鱼,呲着一口口白牙”。如何,以屎入诗,以丑为美,够独特的吧?换个说法,以美为美,不算本事,以丑为美,才算本事。也可换成那句俏皮话:狗咬人不算新闻,人咬狗才算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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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一家人

写到这里,我想还是让我粗略概括一下木心的身世为好。木心本名孙璞,一九二七年出生于浙江嘉兴乌镇世家,即所谓少爷出身,名门之后。师从夏承焘,从小受过良好的国学教育。毕业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师从林凤眠学习绘画艺术。当过高中老师。一九五六年,二十九岁的木心入狱半年,母亲因过度焦虑不幸去世。“文革”爆发的一九六六年,木心家被抄,书画文稿悉数丧失。翌年冬,木心惟一在世的亲人姐姐被批斗至死。他本人因言获罪,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关进阴暗潮湿的地牢,为时一年半。入狱期间在纸上画钢琴键弹奏,并写了六十五万言《狱中手稿》。出狱后又被监督劳动多年,七十年代末始获自由。一九八二年,五十六岁的木心只身去国赴美,定居纽约。一九八九年至一九九四年为陈丹青等纽约华人艺术家讲授世界文学史。打过工,借住过朋友家,加之英语口语大概不灵,生活景况未必多好。但始终坚持写作和绘画。大约一九八六年开始在台湾发表作品和出版散文集,二OO六年始得在大陆出书。同年应邀回到故乡乌镇。二O一一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因病去世,享年八十四岁。

从中不难看出,除了一九二七至一九三七所谓民国黄金十年,木心生涯绝不顺利。两度入狱。尤其“文革”入狱和被迫劳动改造那么多年,其间所受磨难难以想像。然而木心在作品中几乎从不涉及“文革”经历。对于给他带来磨难的当事者和环境,对于浊物和丑类,木心采取的态度不是怀恨和复仇,而大约是出于近乎怜悯的傲慢。他不屑于提及,连提及都是高看他们!依李劼的说法,这可能是他与鲁迅的最大区别所在,又可能是其隐藏在冷漠外表下的善良心地所使然。

我忽然觉得,木心最好看的生命姿态,是他在狱中弹琴,弹琴键画在纸上的钢琴(后来在劳改中伤了一支手指,再也弹不成钢琴了)。那一姿态明显遥接魏晋嵇康的刑场抚琴——一抹夕阳残照下,临刑前的嵇康泰然自若地抚琴长啸。由此也就不难明白木心何以那么心仪嵇康。尤其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故国大地,那是何等感人的生命姿态啊!不妨说,构成贵族气质的几种要素尽皆集中于此:危难中的操守,宠辱不惊的纯真,对权势与对手的不屑一顾,对艺术和美的一往情深——对“人的诗意存在”或审美主体性淋漓尽致的炫示和赞美在此定格!这是真正的贵族,一种由古希腊知识分子精神和中国魏晋士人风骨奇妙结合生成的精神贵族、文化贵族,这才是贵族特有的优雅,大雅,大美!同叽叽歪歪凄凄惶惶蝇营狗苟患得患失畏首畏尾的“平民”恰成鲜明的对比。

呜呼,吾谁与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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