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画船——中国文人的“流动画室”

傅申  来源:《中国书法》2015年第21期 发表时间:2017-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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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画船”是中国书画家所特有的传统。中国地域广大,河道纵横,尤其在江南地区,交通出行均靠天然河道和运河,自绘画中心南移后,“书画船”便成为中国文人的“流动画室”,书画的创作和鉴赏有不少都发生在这一艘艘各式各样飘荡的舟楫之上。

随着现代交通工具的改变,整个中国社会生活的环境、方式和心境都发生了无法逆转的改变。因此,“书画船”这种中国文人独特的书画创作与鉴赏的场所也随之消失于历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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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画船——古代书画家水上行旅与创作鉴赏关系

傅申


现代的交通工具很多,有汽车、火车、飞机、轮船等,它们的速度太快,但即使是私家飞机或汽艇也没有放一张书桌在里面画画的例子。因此从交通工具与创作的关系而言,中国古代的“书画船”是很独特的。

古时候,尤其是江南的书画家,都是坐船的。也有做书画生意的,带着一批书画作品乘船去和收藏家做买卖。现代随处可见停车场,一大堆汽车,但没有书画车。或在港湾,停泊许多游艇,但是没有“书画船”。


早期“书画船”


米芾的作品中题有“吴江舟中作”、“满船书画”等。米芾之前就有书画船,例如隋炀帝下江南,一船书画都沉没了。能证明米家书画船的例子还有:“崇宁间元章为江淮发运,揭牌于行舸之上曰‘米家书画船’。”“来往乘船,高揭匾额曰‘宝晋斋舫’。”还有假的黄庭坚书作,但诗是真的,名《戏赠米元章》:“万里风帆水着天,麝煤鼠尾过年年。沧江静夜虹贯月,定是米家书画船。”这就是“书画船”的来源。

米元章喜欢在船上写字画画,船上的作品很多,有些作品直接写有“舟中烛下”、“依旧满船行”。作品题跋中还有“舟对紫金,避暑手装”、“宝晋斋舫手装”,可见他带了手卷在船上装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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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 米友仁 远岫晴云图  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藏


米元章的儿子米友仁画《远岫晴云图》,题有“元晖戏作”,上方另有横纸,又自题“绍兴甲寅元夕前一日,自新昌泛舟来赴朝参,居临安七宝山戏作小卷”,描绘了在船上看到的景色。米友仁画中的山水多半是在水面上看到山水。

董其昌有张画,题跋为:“舟泊升山湖中,即赵子固轻性命,宝兰亭帖处。”有关这个故事的描述有:“赵子固,舟过升山,风浪漂舟,子固立水中,手持兰亭曰:‘至宝在此,余物不足关矣!’”可见赵子固也有米芾的遗风,他坐的也是书画船,船上带了很多书画作品。

赵孟頫《兰亭十三跋》也是米芾、赵子固之后最典型的书画船上的作品原作。虽已残损,但有刻本传世,文字尚能读全。“余北行三十(四字点掉)二日,秋冬之间而多南风,船窗晴暖,时对兰亭,信可乐也。七日书。”鲜于枢题《定武五字损本兰亭卷》中也有“舟中书”的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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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 赵孟頫 《兰亭十三跋》(火烧本)


王铎有一件作品题曰:“崇祯十七年三月,舟次清江浦,仿晋法。世不学古而蹈今,吾是以崇嵩淙道人。”这也是在船上所写。还有资料显示,王铎认为船上空间小,写立轴不太方便,所以船上较少大的作品,较多手卷、册页。

另外,很多作品都是在运河途中等待放闸的过程中所作。船停在闸口,有时等放闸门要等很久,子昂《兰亭十三跋》中也有提到。李流芳在一件立轴作品中抱怨:“济河五十闸,闸水不濡轨。一闸走一日,守闸如守鬼。十里置一闸,蓄水如蓄髓……”每次放闸就是放水,水量不很丰富时不可能一条船就放水,因为放闸需要大量的水,有时要等一天才能放闸。李流芳这件作品就反映了这样的情况,董其昌与李氏同时,更多次地北上南下于大运河中,可是从未见董氏有相同的抱怨,这很有意思。也许反映了两人在运河上心境的不同。不过,李氏也常有舟中的作品,例如在杭州西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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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 赵孟頫  《吴兴清远图》(局部)上海博物馆藏


赵孟頫的《重江叠障图》的造景,只有在船上才会体验到这样的山水,才能画出这样的风景。钱选的《归去来辞》描绘的是太湖边上的风景。赵孟頫的《吴兴清远图》描绘了在太湖上看到的山,看起来很遥远,小小的,绿绿的,浮在天际的水面上。沈周也画过类似题材的画作,他的船靠山近一些,山稍高一些;而《吴兴清远图》则稍辽阔一些。《水村图》等都是对水乡这一类风景的描绘。

黄公望在《富春山居图》中描绘了富春江的一段风景,正如诗句所描绘的,“水送山迎入富春,一川如画晚晴新”。现在的富春江也还有水闸,与古时稍有不同。

隋唐时期,可以看到南方书画家较少,北方黄河流域较多。明代书画家多集中在太湖流域及周边地区,福建、广东和北方也有一些。所以明代书画家的交通主要依靠船只,每人都有行船、看风景的经验,每人都在船上带些书画,更有不少书画家曾在船上写字、作画及赏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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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版画中的书画船形制


从明画中,可以见明代的船中间有帆,船上可以摆书桌,有的画面上送别的亭子中桌上有笔砚,所以有很多描绘送别的作品。沈周的画就有太湖边送别的场景。

祝允明的书作中有“舟中寄兴”、“舟中夜坐”的内容。李应祯的书作中有“舟中草草”的内容。吴宽的书作中有“船中稿成,如可用,只付……”这些都是在船中书写的例子。李梦阳《屋舟篇》写道:“茅屋数椽江筏上”,他的友人以舟为屋,就住舟中。唐伯虎在《联句诗页》后款曰:“正德庚午仲冬廿有四日,嘉定沈寿卿、无锡吕叔通、苏州唐寅邂逅文徵明父文林于舟次。酒阑率兴联句,皆无一字更定,见者应不吝口齿,许其狂且愚也。唐寅书。”这是在舟中联句并书写的例子。

文徵明的书作中也有很多提到在船上的例子。例如“黎明舟出阊门”、“书于横塘舟中”、“书于荆溪道中”等。另有一件书作诗第一句为:“爱此陂千顷,扁舟夜未归。”款曰:“甲辰八月既望,延望具舟,载余夜泛石湖。是夜风平水净,醉饮忘归,意甚乐也。”

王守仁的书作中也有类似例子,如“即日舟已过严滩”,这是在富春江上;“阳明山人王守仁拜手书于龙江舟中”;还有写给儿子的信,“九月廿三日岩州舟次,父字付正宪收”。

再来看一些例子。文彭《泊舟八里湾》:“风大不可行,舟中无事,书此遣兴。”王宠书作:“已择定二月十六日准行也。搭得船好,一路想无惊恐。”莫是龙作:“与周文爽舟行。”陈继儒作:“归舟吴门,书于雨蓬之下。”


董其昌书画船


董其昌是书画史上最具舟游经验者之一,更是最喜爱在舟中创作书画、鉴赏及题跋古书画者,许多书画论想必也是舟中所思所得。董其昌在一通手札中写道:“近得子昂、大痴、云林之迹,皆奇绝。虽携之舟中,以归心甚急,不复能至京口,因泊舟丹阳,与丈相闻,一订东游之约。”他在船上带了赵孟頫、黄公望等人的书画作品,随兴鉴赏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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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 徐扬 《姑苏繁华图》卷 局部


董其昌的家乡水网密布,出门即坐船。“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巷小桥多”,到处都是河流与小桥,每户人家都泊有船只,好似现代人家中的车库。《姑苏繁华图》中描绘了许多桥和船,有一段画面表现桥洞边有很多船,好像是塞船,等着过桥。此景很像今天在十字路口的塞车情境。其中有的像书画船,也有官船、商船及各种大小船只。

太湖流域都是水路,董其昌有很多书画作于船上。如“舟中宴坐,阻风待闸,日长无事”,于是想到以前见过的风景,就开始作画。有一手卷画的是树石,款曰:“癸巳孟夏,其昌待闸清河口书。”还有一件题曰:“昆山道中舟次,同观者陈征君、仲醇及夏文学。”另有:“戊午腊月朔日,舟次凤山村识。”《夜村图》款曰:“戊午八月十一日,昆山道中写。”有一手卷题款为:“是岁秋携子以试事,至白门大江舟中,旋为拈笔,遂能竟之。以真本不在,舟中恐未能肖似耳”。还有“乙丑九月自宝华山庄还,舟中写小景八幅”、“庚申九月朔,京口舟中写”、“庚申八月廿五日,舟行瓜步大江中写此,并书元人词,亦似题画,亦似补图”、“癸亥二月画于丹阳舟中”、“书于武塘舟次”、“舟中偶书付祖常收之”(写给他儿子)、“己亥子月,泛舟春申之浦,随风东西,与云朝暮。集不请之友,乘不系之舟”、“阻雨葑径,捡古人名迹”。古画上的题跋“书于吴昌舟次”、“书于青溪道中”,还有“今日阻风平望,写此小景”,真可谓不胜枚举。


山行山水与舟行山水


山水画中有以画山中景为主的,也有描绘水上山水的,可称之为“舟行山水”,姑名之谓“山行山水”或“舟行山水”,两者风格不同。如北方范宽与南方董源的画即风格不同,李成与米友仁不同,李唐与江参(江贯道)不同,王履的华山与夏圭的《烟村归渡》不同,梅清的黄山与赵孟頫的《双松平远》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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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 王履 华山图册 上海博物馆藏


现代人坐飞机,在飞机上看到的雪山特别壮观,甚至从太空飞船上回望地球,于是产生了“宇宙画”。这是交通工具与创作关系最显著的例子。当笔者想体验一下赵孟頫从湖州北上经运河往北京,或董其昌从松江往苏州、无锡、京口等地时,许多河道不是淤塞,就是被公路截断,根本就是行不得也,而只有局部乘船的经验,一是在富春江上,江水清澈,但是上游有水库,下游有拦水坝,想必与黄公望等古人所见不同。从苏州到杭州,本想坐船一览沿途风光,但是只有“夜航船”的客运行驶,蜷窝在不易转身的上层睡铺,在一夜的马达声中于清晨抵达了杭州!笔者虽也曾在桂林阳朔乘坐挤满游客的小艇游历过漓江,或在重庆汉口间坐两三层的大游艇游历过三峡长江,但这些地段却非米芾、赵孟頫、董其昌等所历之处。

总之,现代交通的改变,使整个中国社会生活的环境、方式和心境无法逆转。因此、这种独特的中国文人式的书画创作与鉴赏的场所——“书画船”从此消失于历史之中。

 

原载于《中国书法》2015年21期

本文略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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